平芜尽处

“长松落雪惊醉眠。”
我南极圈居士来也!

转世

*梗如题

*还有下半部分,下周发,因为没誊完要进学校了

*相关注释有时间再补吧

*我流理解很多

*有一点我觉得勉强可以算暧昧向的范晏和祯晏,所以打了tag,不妥删



1.

晏殊五六岁时时常于半夜醒来。晏固有次回家晚了悄悄进房间来看他,正好撞见他抱膝坐在窗边,不声不响,目光投向茫茫黑夜,又并未聚焦。

晏固心下一惊,连忙放柔声音问他怎么了,又伸手把他抱回床上。晏殊幼小的身体被柔软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他望着晏固疲惫的面庞,突然笑了,道,爸爸,没事的,我只是做了个梦。

晏固问,是噩梦吗?

他摇摇头,不是,不是噩梦。梦里有花、有酒,还有人在唱歌。我想多睡一会儿的,但还是醒了。我现在又困了,爸爸,你也赶紧去睡吧。

晏固离开时仍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反反复复地说,做噩梦了要告诉爸爸,被欺负了更要说,爸爸会保护你的。

他一声声地应着,好,好的,晚安。

锁舌轻轻扣紧,他仰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想着在梦里、或许也可说是他的前世所见的一切。他算不清自己有几岁了。

他本以为自己拥有的是崭新的一生,直到他十四岁时被S大的张知白教授相中,破格录取。离家时,他问晏颖,阿颖,你想当神仙吗?彼时的晏颖正沉迷于电子游戏,低着头,手指在闪光的屏幕上轻捷地跃动,随口答道,我才不,神仙又没有手机玩。他这才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他的母亲举着锅铲追出来:“不吃饭了吗?”

“机票临时改签了,张教授说在楼下等我。”

她愣了愣,说,那我们送送你吧。没等晏殊发表什么意见,她就张罗着去关火、叫人、夺过晏颖的手机。正午太阳毒辣,空气闷热得惊人。他一一拥抱家人,同所有人都说了再见,然后坐上了张知白的车,平平稳稳地到了机场,平平稳稳地上了飞机。

飞机起飞时一瞬的失重让他有点恍惚,说不好是因为什么。他想,这次不是走水路了。

校长赵恒把音韵学泰斗陈彭年指给他当导师,陈彭年忙于编书,便让他上课之余来观摩,顺便打个下手。他混了张工作证,可自由查阅各种文献资料。他少年的躯壳里装了衰老的灵魂,对大多数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唯有读书这一还好保留至今,于是一有点时间就揣着工作证往图书馆跑。管理员见他年纪轻,每当他要看什么珍贵古籍时都寸步不离,生怕他毛手毛脚弄出什么岔子。于是有幸看到他在半部《通典》前怔愣,还以为是这位从来都游刃有余的天才少年终于遇上了知识盲区,带几分自得地向他介绍:“这书你出了S大可找不到了!简直是宋代百科全书,还是私人编纂的——也不知要费多少心血——就是和你同名的那个词人……”

他没说话,只是想,我知道的。那是几十年的光阴,一张张方寸小纸,像一只只白鸟,簌簌地飞向他到不了的地方。

他轻轻地抚摸着残破的书页。隔着手套,没有什么温度,也没同他产生什么共鸣。它只是无悲无喜地躺在那里,如同被锁在深柜,精心养护,无人知晓。

他忍不住想,两辈子加起来,我到底留下了什么?早已在战火中灰飞烟灭的诗文?鲜为人知的皇皇巨著?“太平宰相”的名号?从未正眼视之的小词?

那天晚上,他带着两瓶啤酒上了天台。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有了向人诉说这荒诞不经的一切的冲动。他想说我是晏殊,北宋的那个晏元献。我十九岁时校长会有一个儿子,取名叫赵祯,也有可能先叫一段时间的赵受益,二十岁时弟弟会死。我第一个妻子姓李,给我留下一个女儿后会离开……千年前的往事依样复刻,以扭曲的方式出现在新时代,你们艰难跋涉,而我早知终点,每走一步都是在等待,等待失去,等待死亡,等待这场冗长的电影播至结尾。

他当年喝的酒度数和手中的啤酒差不多,口感却要好些。可惜不管口感怎样,他酒量都同样“一般”,没两口就开始晕晕乎乎。没到熄灯时间,寝室楼灯火通明,教学楼也有零星几点光亮。他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到栏杆前。栏杆冰冷的触感刚让他清醒了一点,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一接听,对面的张知白便道,小晏啊,李虚己教授明天想请你去他家吃个饭。他家有个女儿,年龄和你差不多,想跟你讨教学习经验好久了。

他沉默良久,最后开口,说,好,把地址发我一下吧。


2.

饭菜琳琳琅琅地摆了满桌,少女略带羞涩,还是向他举起了果汁:爸爸跟我念叨了好久了,说他们学校来了个又聪明、脾气又好的学生,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

李虚己带着笑意的视线在二人间逡巡,什么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晏殊举杯,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李教授在学校里也常说家里有个聪慧灵秀的女儿,好多教授都羡慕得不行。

他本已忘记了她的长相。她离开得太早,他只能在他们女儿的眉目间寻见她的影子。于他而言,这不是长辈做东的初见,而是隔了半个世纪的重逢。

离开前,他婉言谢绝了多联系的暗示。

他想起在某次联谊会上,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晏墉意气风发,他托人打听了一遍,知道了他是管院的学霸,拿着奖学金保研,毕业了就是天高地阔任翱翔。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真好啊。帮他打听消息的同学乐呵呵地附和到,是啊,真好啊。

他像是一块诡异的磁石,踏进他的磁场的人就会被带着重走老路而浑然不知,他身在其中,亦无可奈何。不若让能远离的都离得远些,他实在不想再看一回红颜变枯骨了。

他希望这次见面湮没在她很长、很好的一生里。


3.

他二十岁那年过得提心吊胆,每一个来自家人和陌生号码的电话都让他提心吊胆。

他远非一个看淡生死的人。在此之前,他劝着父母让晏颖按部就班地读书,拒绝带晏颖来S大参观,甚至于不在赵恒面前提起自己还有个弟弟,尽己所能地修改变量,希望能将命运的车轮推开半寸,留下他弟弟的性命。

他看着晏颖稳稳当当地升学,打视频时跟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每天都是活蹦乱跳。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二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的父亲听起来苍老了不止十岁,带点哽咽地跟他说,小殊,快回来,阿颖出车祸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他只记得他跪在伤痕累累的尸体旁,抓着他血迹斑斑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秀叔,阿兄错了,阿兄带你去观礼。秀叔,秀叔,阿兄是凡人,你多陪阿兄几年再回去当神仙好不好?

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中,也就忘了问秀叔是谁。

他和父母一起处理了晏颖的丧事,然后就被匆匆叫回学校。他靠在飞机的舷窗上,借着有规律的颤动与嗡鸣整理思绪。

目前看来,他身上承载了一部微缩的历史,纪年尺是他的年龄,同他保持和上辈子一样亲密关系的人会自动被放入纪年尺。身在其中的人,生死不可变更,譬如阿颖一定会在他二十岁那年死去,但其余事项,他能够进行一定的更改——譬如他有意识地拉近了和刘娥的关系。

麻烦就在于此。他不知“更改”的限度在何处,如果他改得太多,反而会被加倍还回。如果是指不得干涉生死的话,“干涉生死”的界限又在何处?譬如他现在就休学回家陪伴父母,算不算试图使其心情愉悦以延缓死亡?

他不敢去赌。他从来就不是赌徒,任何事都要等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肯出手。秀叔的教训足够深刻,他不愿再让身边的人遭任何罪了。

他想了很久,最后才勉强做了个不算决定的决定,从日常小事试起,一点点试探。

他一定要清楚地知道“界限”在何处。他不会让这一生都变成诅咒。


4.

那些隐藏在静水下的惊涛骇浪一波波地打来,他比上一世更加淡然从容,甚至有些百无聊赖。这就像手握攻略打文字游戏,实在无甚趣味。那些曾经可算刻骨铭心的事,除开生死,重来一遍就成了浮沙扬尘,风一吹就杳无踪迹。比起为此烦恼,他更宁愿去数窗前的落花。

当然,他的计划还是有了成果。比如他一直没有结婚,也拒绝了加入行政管理层。

他还记得那天,病床上的赵恒拉着他的手,说,文院空了个主任的位置,你愿不愿意去?

他用两秒钟的沉默思考完了一切,然后说,我更喜欢教书。

这是他两世加起来最大的冒险,也是他漫长的人生中最畅快的一瞬。

花一年年地落,他从本科生宿舍搬到研究生宿舍又搬到博士生宿舍,如今在教师宿舍安了家。赵受益正式登记的名字是赵祯,从一臂长的婴孩长成了挺拔的少年,喜欢追着他喊老师。他负责自主招生的那一届招进一对兄弟,哥哥叫宋郊,弟弟叫宋祁,院里的小女生私底下悄悄喊着“大宋”“小宋”。

不知不觉间,十几年也就过去了。当刘娥将一纸调任书交给他时,他二话不说就收拾行李去了百废待兴的应天府分校下辖附属中学。

范仲淹、王琪、张亢……他将与故人们重逢,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盼头了。

两辈子,加起来要超过一百三十年,按他已经经历的来算,也近百年。“应天府”在他心中始终是轻松愉悦的代名词。

虽然这次没那么轻松了。

范仲淹起早贪黑,与学生同吃同住,查教案查到两三点;晏殊则要应付永无止境的饭局,每天都喝得昏昏沉沉,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因此早逝。后来范仲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晚自习就去接晏殊,把他安全送回家。他放心地在车上安睡,等待范仲淹轻拍他的肩膀,说,到家了。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晏殊用余光望着范仲淹坐在驾驶室的背影,屡屡想要和盘托出,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说。有一天,范仲淹扶他上楼时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

晏殊沉默良久,道,你有机会调去本部了。

他们前后脚调回了本部,晏殊先走。他管了一年中学又回来教大学颇有些不适应。他正看着论文,忽地收到了一条消息:我舍不得学生。

晏殊回道,我也舍不得。


5.

改革依旧轰轰烈烈,但改革学校的制度毕竟比改革制度容易,再说,S大也没有那么多分校当他们的贬所,知道了关键节点的他也不必时时提心吊胆,过得多少比上辈子松快些。

他五十五岁那年,改革风波暂息,学生们调任的调任、离职的离职,而他趁调令未下就递了一纸辞呈。此事离开领不到退休金,许多人替他不值。其实他早就不指着那点工资了,盖因他看股票房产的眼光和看学生一样好。

他在校多年,人缘极好,大家为他办了场热热闹闹的欢送会,能来的都来了,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唯一清醒的是他自己。

闹到近十二点,他通知家属、打车、叫代驾,样样一丝不苟,把所有人都妥帖地送回了家,对着满桌的残羹冷炙,愣了会神,刚准备叫人来结账,包间的门就开了。他转过头去,看见赵祯站在门口,有种说不出的局促,道,我今天加班,来晚了。

晏殊没多问,只说,先坐吧,我再给你点两道菜。太晚了,不喝酒了吧?

赵祯挂好外套,规规矩矩地坐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晏殊叫服务员来收拾了狼藉的桌面,点了份酒酿圆子,然后跟赵祯一起沉默。

这本是个能坐下几十人的大包间,空荡荡的圆桌上映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晏殊惊觉赵祯亦有了白发——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个年纪的赵祯。

沉默渐趋于尴尬,若是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挑起任何一个得体的话题,虽难热络,也不至于如此沉默。

他却没有说话,只等服务员端了圆子来,给他舀了一碗,轻轻地放到他面前。带着些微酒味的甜香挟着热气扑到他脸上,他垂眼看着白瓷碗中圆滚滚的圆子,突然道,老师,你准备去哪里。

晏殊喝着汤,隔了一会儿才答道,回家吧。我是临川人。

他注意到他有一瞬的怔愣,像是从未想过他在S大外还有家。

他忽地站了起来,我去结账。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是他老师仿佛永远温和平静的声音,你还年轻,不要把自己困住。我没有怨你,我只是累了。

他说,我在S大待了四十一年了。

赵祯喊了声老师,又不知接些什么,快步去付了账。他突然想起,晏殊并非他严格意义上的老师。他幼时父母都忙,读着研傅晏殊时常来照看他,教他识字读诗。他不是个早慧的孩子,晏殊却耐心得惊人。除了“爸爸”“妈妈”外,他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老师”。

时光如水而过,他记不得他们是怎么疏远起来的了。他一边付账一边回想,晏殊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边,把外套递给他,说,走吧。

【安轼】眇者求日

*史向造谣

*灵感来源:苏轼《日喻》


夏夜的萤火被惊得四散,罪魁祸首悠然自若,轻轻敲了敲那扇透着朦胧灯光的窗。王安石本自奋笔疾书,陡闻异声不免心下一惊,随即又反应过来,会这么来敲窗的只有一个人。

他说:“苏子瞻,走正门。”

苏轼好像总是少年心性,能递拜帖的非要翻墙、能推门的非要敲窗,好像不如此就不好玩、便显示不出他们关系的特殊。

门被推开了。

苏轼沾了满裤腿的泥土露水,发冠被树枝挂得歪斜,几缕青丝散在脸侧,带着笑意开口:“连我都翻得进来,要换个江洋大盗,王相公家怕不是要被偷个底朝天。”

“某家无余财,江洋大盗怕要败兴而归了。”王安石搁笔,“茶在壶中,要喝便自己倒。”

他话音刚落,苏轼便倒好了茶,寻张椅子自己坐了。这茶不知是一开始就冰来消暑的还是放太久了——苏轼猜是后者——现在一丝热气也无。

王安石复又提笔,自顾自地作着自己的文章,像是放假里没多个大活人。苏轼随手抽了本志怪,看得津津有味。

任谁也看不出他们已多年未私下见面。

苏辙的制诰(1)、苏洵的文章(2)、条例司的风波(3)……凡此种种,皆令他们有如相隔万水千山。

王安石习惯了上朝时瞥见一眼他微微颤动的帽翅,苏轼也同样习惯看他被紫袍裹紧的瘦削脊背。习惯了迎面撞见时平平淡淡地拱手,习惯了被不同的人簇拥着走上不同的道路。

莫说旁人,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他们曾有那样亲密的时光。

欧公的宴席上高朋满座,眉山少年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是蓬勃的朝气,王安石在满堂喝彩中起身冷言道:“此言甚鄙,全类纵横家言。”

二人从傍晚辩至深夜,欧阳修放弃了打圆场,唤人扫出两间厢房,备了点心茶水。可惜两间厢房只用上了一间,因为苏轼倦极了,趴在桌上睡去,手中还拽着王安石的袖角。

其后他们常常争辩,关系却是越争越好,好到了苏轼夜半来翻他家院墙,摔得浑身是泥,然后从衣襟中拿出完好无损的文稿。休沐日,拽着他去樊楼诗会,一举夺魁,捧着彩头对他自得地笑。二八女郎执红牙板低吟浅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扯他衣袖,俯在他耳边悄声道:“词乃诗余,现今我无余力,他日得闲为之,定能压倒柳七!”

烛花炸裂迸出微响,蟋蟀长吟。苏轼忽地想起那日,他也是大摇大摆地坐在王安石的书房,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等王安石午睡起床,担心自己带来的酥酪化开。暑气蒸得他昏昏欲睡,聒噪的蝉鸣又屡屡将他从浅眠中拉出。

他在破碎的梦境与现实中浮浮沉沉,满心只有介甫什么时候才能来。

一别经年,他也怀了机心了。

苏轼不动声色地抹掉掌心的汗,尽可能地维持着闲聊的语气,打破了这片偷来的宁静:“介甫,我听了个故事,挺有趣的,讲给你听吧。”

王安石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他,双眸有类寒星。

苏轼的故事从不白讲,诙谐与荒诞之下藏着不可摧折的长剑,他早已习惯故事一开场就严阵以待。

而苏轼心如擂鼓,他暗笑自己上金銮殿都没那么紧张。

或许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被说服的人,而他必须迎难而上,去求一个他二人不必剑拔弩张的未来。

他说:“有一个天生的盲人,从来没见过太阳。他想知道太阳是什么样的,就去问那些看得见的人。一个人对他说:太阳长得像铜盘一样。于是他就找来了一个铜盘,敲击他,记住了他的声音。有一天,他听到钟声就以为是太阳了。”

“后来他又去问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对他说:太阳就像蜡烛一样发光。他又去找来一支蜡烛,仔细地摸了一遍,记住了蜡烛的形状。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支箫,就以为那是太阳了。”(4)

苏轼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冷茶,舌根泛苦:“那两人的比喻可谓精妙,可盲人找到的还是钟与箫,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若无神医使盲者复明,亦无神灵接其与日偕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他知晓太阳的模样吗?”王安石负手而立,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尊斧凿刀刻的石像。

“他应当自己去追太阳。”他说,“旁人只能告诉他太阳住在东方。”

“到过太阳的人应当为他指出道路。不是所有向东的路都能通往太阳。”

“倘若有一人会凫水,于是为这个不会水的盲人指了条水路,这会害死他。”

“没有人天生就会凫水,那人若有意助他,会教他凫水。”

“我上京时走的水路,许多依水而居的南人小孩,七岁能涉、十岁能浮、十五能没。有人总结了他们凫水的经验,告诉了一个北方来的勇者。那个勇者将这些经验背得滚瓜烂熟,最后死在了激流之中。(5)”苏轼坐得板正,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可他本擅攀援,行山路如履平地,为何要强他走水路?若非要教他凫水,又为何不让他自己从小溪开始慢慢摸索?”

“没有时间了。”王安石说,“因为没有时间了。谁也不敢保证走山路一定能找到太阳,日渐西沉,不若走水路,哪怕危险一点,但一定能找到?”

“那个本来能走山路的人淹死了难道不可惜吗?他本可给天下开出一条新路。”

“有几人能开出真正的山路?若不指出那条水路,这人说走山路,那人说坐车,纷纷扰扰,最后没有人能找到太阳。”

“所有人都走水路的话,山路会荒芜,不久,河水也会断流。到那时,山路水路都走不通了,谁还能去触摸太阳呢?”

“河水不会断流,河道会越拓越宽,最终,天下人都可以通过这条路找到太阳。”王安石的语气并不激烈,却自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决。

苏轼没有再接话。

这是一场最常发生在他们二人间的对话。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让对方更加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个结果虽然不出苏轼所料,他却不能不失望。

他一口闷完剩的半杯茶,抬脚便走。王安石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回头,行至门口,二人同时开口:

“天下人都会看见太阳。”

“我要走我的山路去了。”

翌日,苏轼应朝廷要求,针对科举改试经义策论,上《议学校贡举状》,坚决为文学取士辩护(6),此立场终其一生从未改变。然科举改革仍顺利推进。

他看着江河滚滚向前又淤塞不通,看着那领航的风帆起起伏伏,由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了铁铸的符号,有人说是伤疤,有人说是勋章。他一生都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披荆斩棘,亦知有人在乘风破浪。

最后,他竟机缘巧合地看见了那一方石刻,《虔州学记》下署着他熟悉的名字,字里行间隐然有风涛。那时的他老病缠身、思力不济,却仍为南安军留下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学记,无一字及故人,又处处在与其叫板。(7)搁笔之时,一阵头晕目眩。

苏过连忙上前扶住自己上了年纪的父亲,低声问道:“可有事?”

苏轼笑着挥手:“岭南暑热,不过昏昏然如醉中矣。”



注释:

(1):嘉祐六年(1061),苏辙本被委任为商州推官,王安石拒绝草制,苏辙以照顾父亲为由辞官。

(2):指《辨奸论》,此文是否为苏洵所作学界尚有争议。

(3):苏辙熙宁二年(1069)入条例司,后因议事不合主动离开。本文时间线中苏辙还未离开,但和同事都处得不太愉快。

(4)(5):都出自苏轼《日喻》。

(6):此事发生于熙宁二年,苏轼从此正式走入反新法阵营。

(7):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自海南岛获赦北归,途经虔州、南安军,并留下了《南安军学记》批驳王安石《虔州学记》。这是他现存作品中唯一一篇“学记”,亦是他生命中与王安石有关的最后一篇文章。

另:其实我觉得王安石更像山,千秋万代而不移;苏轼更像水,能流过千沟万壑。但由于《日喻》原文用了“北人学水”的譬喻,所以就写成这样了。



【美食】流浪时代讨厌月饼

*国设美食无差,流浪地球pa,但和流浪地球关系不大【。】

*一篇更适合在中秋发的文。灵感来源是球2中设定的联合政府飞控中心在巴黎,以及发生在飞控中心的一段对话。【就是第四节里的,名字是我瞎取的】


1.

位于巴黎的联合政府飞控中心落成那天,正好是个中秋节。王耀受邀来参加剪彩仪式,全世界的长枪短炮都对准了他们,他坐在第一排,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挂着他最擅长的、得体的微笑,低头在笔记本上和弗朗西斯传着纸条。

我想吃月饼。你带的是五仁的吗?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吃莲蓉馅?五仁也带了。

都好吃。主要是莲蓉的学会了,五仁的没有。

你去哪儿学的?

你上次教过我。你竟然连这个都忘了,我好伤心。

弗朗西斯在句末画了个颗破碎的心,王耀失笑,正欲落笔,秘书便轻手轻脚地走来,低声叫他准备好上台发言。他拿起文件夹,下意识地理了理袖口,稳步上台。

他曾经是有亲自写稿的习惯的,后来要开的会越来越多,铁打的国一天也没有四十八小时,只好放手给秘书,自己再略加修改。这份也不例外。

这份稿子不长,按他的语速七八分钟就能念完。主办方既然把仪式安排在了中秋节,中国代表自然要回应这份巧思。

“按照计划,我们将在几十年后离开月球正式踏上征程,‘月亮’终将成为古书上的名词;作为个体的人类在漫长的两千五百年中注定了要不断逝去。”

“可是我还是想送大家一句我们中国的古诗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球会离开,但月光永远照耀着人类的心灵;在场的各位都会离开,但我们的子子孙孙,会续写人类的史诗。”

弗朗西斯在笔记本上草草勾勒出嫦娥的轮廓,吴带当风,鹅蛋脸上被他恶趣味地填上了王耀的五官。他还准备画只玉兔,就被喊上了台,同下台的王耀擦肩而过。

等他回到座位上时,发现他画的“嫦娥”旁边多了个长着他的脸的阿尔忒弥斯,王耀面色如常,专心致志地听着演讲。

他看在王耀把他画得挺好看的份上,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按原计划给他添了只兔子。这时他才发现,他画下的那颗破碎的心被涂涂抹抹,变成了完整的一颗。

下次你来中国,我教你五仁馅怎么做。


2.

酒过三巡,弗朗西斯悄悄地带着王耀逃跑了。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上摇摇晃晃地摆着圆月,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其刺穿。秋风卷着凉意,不像宴会厅那样被酒气和暖气熏得四季如春。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走在街上,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广场上,有民间组织在发月饼,投影出的飞机曲线流畅,在夜空中亮着荧荧的光,低低掠过二人头顶。他们走到派发月饼的摊位前,负责的是几个中国学生,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刚小小地惊叫了一声,弗朗西斯就狡黠地眨眨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千万别告诉别人噢。不然工资扣光了就买不起月饼啦。”

王耀自然地同他们攀谈起来,弗朗西斯在旁边帮腔,本来多多少少带些拘谨的学生们不到十分钟就把户口本都背了出来,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成了家的都在家里聚餐呢,我们这些回不去家的才来参加活动,大家打打闹闹的,开心开心。——没想到好多法国人也爱来凑个热闹,本来以为送不完的,现在都快不够了。”

“都是我们亲手做的,可能做得不好,但多少是份心意。”

“大家要是都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就好了。”

王耀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拍拍她的肩:“会的。”

学生们说,他们准备去放烟花了。他们和政府磨了好久,把大使馆都拉去求情,才获准去放一场大半个城都能看见的烟花。

那个短发女孩笑嘻嘻地把他们俩摁到长椅上坐好,说:“你们等一下噢,一定要看。我们的大学霸计算过了,说在这里看最好看。”

弗朗西斯咬了一口,发现是火腿馅的,做的人确实不熟练,咸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你看到今晚上亚瑟的表情了吗?一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但又必须保持微笑的样子,可太像连环杀手了!我都快忍不住叫保安把他请出去了!”

联合政府宣告成立后,他们五人开了个小会,商量怎么“瓜分”主要机构。其实设在哪里都一样,以后都是同事了,不过争个面子而已。总部毫无疑问地落在了纽约,王耀选了研发中心,伊万挑中了法院,而亚瑟和弗朗西斯为了飞控中心的归属大打出手。

那一架打得格外狠,超过了一般“掐架”的范围,打到见多识广的秘书也忍不住来敲门,问需不需要帮助。王耀刚好声好气地隔着门板把人家打发走,一扭头发现伊万和阿尔弗雷德也缠斗到了一起。

王耀叹了口气,斯斯文文地挽起袖口,拎着椅子朝阿尔弗雷德的背砸了上去。

他知道这场架必须要打,不然他们全都要变成疯子。

结果就是五个人全挂了彩,在狼藉的房间里躺得七横八竖,犹自扯着嗓子叫骂。不知是谁先开始笑,到最后笑成了一团,眼泪都笑了出来。

“小心他明天就来揍你。”王耀笑着把他空出的手牵过来暖着,弗朗西斯喝下的酒与体温成反比,烂醉如泥时有如尸体,而王耀的手心总带着薄薄一层暖意,握起来冬暖夏凉,弗朗西斯总是爱牵。

“哥哥我又不是打不赢他。”他吃吃完了月饼,“火腿的也挺好吃。”

“我们家会有难吃的点心吗?”王耀挑眉。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时,二人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交叠的手霎时分开,两种语言报告着同一个坏消息。

“先生,飞控中心前发生了恐怖袭击!”

“巴黎警方与救护车已到位。”

“已有人员伤亡——是中国留学生。”

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中,满地鲜血,有几滴溅到了崭新的标牌上,像今早刚被揭开的红布。

弗朗西斯利落地扎好头发,鸢尾紫的双瞳在闪烁的光影中显得晦暗不明:“这是我的疏漏。我会给他们、也给你一个交待。”

中秋夜,圆月依然,没有烟花。


3.

王耀揉着太阳穴去开门,脑海里还在翻来覆去地对比着两种方案,甚至都没分出心思去猜是谁在这个大家都忙得兵荒马乱的时候来访。也幸亏这路线他走了不知多少次,才没丢脸地在自家院子里摔倒。

一个国家,七个月,两座发动机。他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简直头皮发麻。

但他也明白,这是那些孩子们拼尽全力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门开了。外面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弗朗西斯。

他一边抱怨着王耀开门怎么那么慢,一边熟稔地向内院走去。王耀卡机了半天,才在他一只脚迈进厨房的时候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过中秋。我可是跟上司签了不平等条约才请到假的。——平安夜值班,亏他想得出来。”

王耀后知后觉地想起,是了,今天是中秋。他绷着弦连轴转了太久,带得身边人也如此,大节小节不知错过了多少个,有人大年夜都在写代码,忘记了中秋,似乎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遗憾的事。

但看着自顾自在厨房里忙起来的弗朗西斯,他又想,过节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他走进厨房,正欲帮忙,弗朗西斯便先声夺人:“桌上那盒是五仁月饼,但不是我做的,实在没时间了。你拿去吃着,对了,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在院子里吃饭,你把桌子搬出来一下。”

时隔多年,在他家反客为主得那么流畅自然的,还是只有这么一个人。他无奈地摇摇头,拿着月饼去搬桌子了。

他家有两张餐桌,一张是大圆桌,一般只有年夜饭的时候派得上用场;一张方桌,他一个人或是来了两三个客人的时候用。他今日才发现两张都落了灰,去找了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把方桌搬到院子里。厨房里散出淡淡的饭菜香,还有锅碗瓢盆叮叮当当的响动,渐黑的天幕下,昏黄的灯光稳稳当当。

王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于他而言,“睡着”已经是件太奢侈的事。他记不清多久没有真正地“睡着”了,那些日子里的睡眠,更像是“维持生命必须的昏迷”,浓缩咖啡和安眠药一起把他的睡眠模块弄得乱七八糟。

弗朗西斯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很少有人知道他会做中餐,而且水平和王耀的法餐有得一拼。

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亲自下厨了,全自动的厨房系统能满足一切偏好,机械一板一眼地端上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式,他想要亲自下厨,都不一定找得到地方了。他能毫不犹豫地拎着菜走进的厨房只有他家的和王耀家的。

王耀是被瓷盘与木制桌面碰撞的闷响叫醒的。

一桌他喜欢的、现在还能凑齐原料的家常小菜。

他接过弗朗西斯递来的碗筷,突然笑了起来:“你这算不算田螺姑娘啊?”

“田螺姑娘可不用倒时差。”弗朗西斯在他对面坐下,无意中瞥到了空荡荡的院角。

“枯死了,叫人铲走之后没补种。”王耀淡淡地开口。

补了也不一定活得了。他没把后半句说出来,弗朗西斯也没问,只是说,可惜了,我上回还说要讨点桂花做香水的。

他们在一起时,往往爱谈些日常,从阶前的鸽子到窗外的梧桐。可惜这回实在没什么日常可谈了,只好拣些黄金时代的文艺作品聊作谈资。

饭吃了个七七八八,机器人来收走了残羹冷炙,王耀进屋找茶,拿着大红袍犹豫半晌,还是开了酒窖的门。弗朗西斯把月饼和果干摆盘,又翻出两个酒杯,美滋滋地等王耀的酒——他知道王耀肯定会心软拿出藏酒的。

王耀一手抱着坛绍兴黄酒,一手接起电话,简短地回了两句,弗朗西斯看他面露难色,捞过酒坛,摇头晃脑:“那么好的酒我一人独享,太便宜我了,你可真是劳碌命。”

他套了外衣,俯身亲吻弗朗西斯的额头:“抱歉,弗朗吉。”

弗朗西斯塞了两个月饼进他手心:“借你卧室倒时差。中秋快乐。”

王耀再次从铺天盖地的工作中短暂地抽出身来、回到家里时,弗朗西斯早就走了,撕他的信笺纸给他留了张字条:

我相信你。


4.

巴黎,联合政府飞控中心。原定与月球相伴的最后一天。李友和皮埃尔低声闲聊。

“也不知道月亮没了中秋还放不放假。”

“有月饼吃就好了,最好是肉馅的。”

“你说的那是月饼吗?”

“你丫北方的——祖国先生、王先生!”

王耀和颜悦色地示意二人坐下:“中秋假嘛,我不敢保证,不过我会尽力争取的。”

弗朗西斯扶着他的肩,也是笑眯眯的:“火腿月饼也很好吃的。等中秋叫你们王……”

话音未落,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

“月球发动机过载!”

弗朗西斯愣了愣,看着王耀冲上前的背影,无奈地想,或许流浪时代讨厌月饼。


*一个小短打,实在不会取名了

*贺晏,大概是cb向


他到永兴军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连小七都过了伏在他膝头撒娇玩闹的年纪,有模有样地学起那些繁琐的礼仪来。他的故交好友都在万里之外,百无聊赖之时,也只能用酌酒抚琴来打发时间,等着花影从第一块青石板挪至第三块。

偶尔,他也会去游玩。一堆老人身上常见的小病尚未拖垮他,他还能几步一歇地登上乐游原。望着苍茫的云雾与亘古的飞鸟,他总会想起那些镌进山川的名字。

哪个诗人没在梦中到过长安呢?哪个诗人没梦想过将自己的名字题在与他们比肩的地方?

然而梦会醒,被安置在永兴军的是被放逐的老臣,无数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最终也只化作平平无奇的瓦砾。

他久久凭栏远眺,从年年盛的花柳中得到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的东西。

更偶尔地,他会悄无声息地在院子里睡着,做上一个漫长、清晰、不会忘却的美梦。梦里有熙熙攘攘的灯市、胡姬飞扬的裙裾、未及老去的杏园和灞桥柳,还有一位锦衣华服而佩刀的青年,那样张扬的颜色,配他倒也妥帖。

青年对梦中长安的一坊一市都十分熟悉,带着他走街串巷、招猫逗狗,他本还端着架子,低头却看见了自己年轻的手掌。

青年柳色的双眼眯成了两弯月牙,一口吴侬软语不经意间让他想起了临川的山水故物——尽管他听得出这是钱塘一带的口音,绕七八个弯才能同临川搭上一点边。梦中能跑能跳的少年躯壳终究不再适合他。

他的脚步顿住了,青年却举重若轻地拂开观世千年的沧桑,揽着他的肩膀走进酒肆:“走,吾请侬喝酒,他家的剑南烧春是长安一绝……”

身后事

*本质半夜发癫产物,慎看


赵祯特为他辍朝两日,赐他“旧学”为碑;欧阳修写了神道碑,吴育写了墓志铭;挽诗像文坛团建。宋庠会对着送葬的车队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韩维会故地重游、悲不自胜,欧阳修在辗转流落中一遍遍地听着《木兰花》,看着他亲手种下的柳树,记下一个个同他有关的故事。王安石意气风发地追和了他的诗,又在很多年后若有所思地和人聊起“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官家亲赐的碑与文坛盟主所撰之文都没能保住他的尸骨,多年为相积攒的家财也没能护佑他的子孙一世无忧。晏几道在说出那句看似骄傲的“政事堂中半吾家客”时在想什么?韩维在展开那卷用于干谒的小令时会不会想起年少诗酒风流的时光?帮着结集《小山词》的范纯仁对他父亲的伯乐与老友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印象?

他没来得及见的后辈在谢表中顺嘴提了他的名字,作为江南山水的点缀,而这后辈也成了老前辈,风流云散。

他的曾孙当了南宋的宰相,偏安一隅的小朝廷毫不吝啬地予他追赠,金灿灿的头衔加在不全的骸骨上,而他早已埋葬在汴京的幻梦里。

千百年过后,他的诗文逐渐散佚,人们依旧会谈起《珠玉词》,艳羡他的幸运与顺遂,但也仅此而已了。

满庭芳【上】

*新年贺文,越写越长就先发一部分啦。祝各位同僚新年快乐!

*全员向,多cp,本篇含元白、岑高、孟王、王苏、刘柳,看清攻受再决定要不要看!人太多就只打cp的tag了。

*很琐碎的小日常,没有明晰主线。



4:00

元稹从短暂的睡眠和漫长的噩梦中醒来,朦胧的暖黄光线温温柔柔地撒了他半身,另外半个身子靠着白居易,汲取着他柔软肌肤上仿佛取之不尽的热量。

白居易像是被闹醒了,迷迷糊糊地来揽他:“好啦好啦,没事啦,微之不怕……”

元稹就着他的手臂半靠进他的怀抱,小小地享受了一下,就坐了起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好。不怕。”

小夜灯下的瓷兔压着一张花笺,其上用端正的字迹写了句诗,勾勒出今日的天气。厚厚的大衣搭在椅背上,盖着整齐的衣物。

元稹轻手轻脚地换了衣服,拿过门口的琉璃灯——这还是乐天去找洪度学来做的,说夜深露重,还需小心——走入了未破的夜色中,往兰台小筑点卯去了。

这个点的墨痕斋安静得很,太白贺监折腾累了,岑嘉州和介甫未起,只有偶尔能听见子由和易安联机打游戏时的交流和欢呼——近几个月明允管得越发严了,连东坡都开始铁石心肠起来,这种情况越来越少。

——当然,如果非要说的话,还有交稿前一天的欧阳永叔。

元稹路过时看到广厦中稀稀落落的灯光,在心中暗自推想。

斋内的主干道都装上了沈括新研发的路灯,亮度会随天色而调节,造型也美观,在亭台楼阁中不显一点突兀——至于兰台是怎么跟他讨价还价未果又咬牙翻出压箱底的资材的,已经成了斋内不能说的秘密。

兰台小筑彻夜留灯,每到三点半暖气也会自动打开,日课本、账本和兰台写到一半的作业乱糟糟地杂在桌上,鹦鹉见怪不怪地从睡梦中抬眼,一副“又是你小子”的厌世表情瞥了一眼他,就又将头塞进了羽毛里继续睡大觉。

元稹翻开点卯簿的新一页,规规整整地在第一行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痕斋新的一天开始了。

点卯簿旁边有个食盒,食盒上放了只腊梅,修剪得疏密有致,一看便喜人极了。食盒里是清粥小菜,比着元稹的饭量做的,香甜可口,魂力保着温,放了大半夜仍是热的。

白居易对这类日常琐事总有着无限的耐心与热情,仿佛把一颗心都揉进了一年四季从不断供的鲜花与早餐里。

元稹拿过桌上的账本,边吃早餐边改了几个小错,最后还是忍不住顺手把桌面也整理了一遍,尽可能地将必要的东西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以免兰台又满屋子地翻。

他做完这些的时候,门就又开了。


5:00

岑参抖落披风上的雪沫,一边走向点卯簿一边同他打招呼:“微之早。”

“嘉州早。”

元稹这才注意到外面下起了雪,想着乐天素是个爱雪的,今日是定要拉他去烹茶赏雪的了,指不定一高兴就将那藏了好几年的茶也拿出来同他喝了。

这回可不能再便宜那杜十三了。

岑参径直去取了自己份内的工作,正欲离开时,高适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把拎着的早餐往桌上一放,豆浆摇摇晃晃差点洒了出来,珠帘在他身后“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声音也嘹亮,岑参总疑心他这一嗓子能把半个斋都喊醒:“阿岑!我去喊兰台晨练啦!”

元稹一直很不能理解高适这种干点什么事都要绕老远的路来和岑参说上一声、来都来了还不点卯的行为,并且能看出岑参本人也不是很理解。

不过嘛,习惯就好。

岑参抿着唇,向他点点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今日有雪,兰台昨日说若下雨下雪就不起来了。”

“那怎么行!”高适理直气壮地说,“兰台身子本来就不健壮,晨练不能半途而废!我可是看好了她努努力能活过十年呢!”

“达夫!”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要去寻兰台啦!”高适摆摆手,又上步给了岑参一个大大的熊抱,“待会见!”

他穿得单薄,却还是暖得像颗行走的太阳,结结实实地压过了狐裘也挡不住的冷气。岑参用余光瞥了一眼元稹,见元稹早已沉浸——至少是看上去——在了兰台的政治课本里,于是他抬手轻轻地回抱了去,用只有两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道:“你也小心些。昨晚……是我有些过分了。”

高适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嗨,怕什么,你这歉道了无数次了,也没见改,也没见我有事啊。”

岑参被他这段说得坦荡以至于无法分辨出情绪的话噎住了,只能推推他的肩膀:“去吧。”

于是高适就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一只脚都踏出门了,又想起了什么,半个身子扒拉在门框上:“早餐一定要吃啊!”

“……好。”

“少喝咖啡和浓茶!”

“……好。”


6:00

王安石定的闹钟准时响起了。还没等他去关,纠缠成一团的被子里就伸出一只手稳准狠地关上了聒噪的闹钟。

王安石尝试着迅速把自己从那一团被子里解救出来,没想到被子还没扯清楚,东坡牌八爪鱼就缠了上来,又给他裹了一层,口里不清不楚地嘟囔着:“多睡会儿嘛……起那么早干什么……”

王安石只感觉额角的青筋都要绷出来了:“我要工作。起开。”

“我不。”这小畜生不仅不放手,还变本加厉,“工作日日都在那里,觉不睡就没了啊。”

他的歪理多了去了,王安石懒得同他吵这种无意义的架:“我数三声,你再不放手——”

苏轼根本不搭腔,只调整了个让他自己更舒服的姿势,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上:“别吵了,睡觉。”

王安石在脑海中的几千个实例里迅速搜寻到了最有效的解决方案。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然后拎住了苏轼的后颈,毫不留情地向后拉扯。

“诶诶诶!”苏轼差点直接跳起来,睡意都没了大半,“干什么干什么,不带犯规的哈!”

见他没有丝毫“回到规则”的意思,苏轼一边扭着尝试着躲开那只瘦削有力的手,一边把自己的手伸向了王安石的腰窝。可惜本是用来拖住王安石早起工作的脚步的被子成了他的作茧自缚,二人扭打成一团的结果是他真的被裹成了“茧”,昨夜的道具又派上了用场,他的右手再次被捆在了床柱上。

于是这次起床大作战以王安石的胜利而告终,他西装革履地准备出门时,苏轼终于放弃了挣扎,幽怨地说:“Jeff,没想到你是这种渣男,这么多年的情和爱终究是错付了。”

王安石瞥了他一眼,见他这副样子莫名其妙地心情大好,口上却还是冷冷的:“你要是能把你的戏加到产值里,也不至于天天卡点完成任务。今天我会让兰台多给你加任务的。”

在苏轼绝望的喊叫中,他步履轻盈地出门,感觉效率还能翻倍。


7:00

孟浩然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扫见熟悉的黄色衣摆就连忙闭上眼。王维装作没发现,依旧同往日一样俯下身去,轻轻地摇晃着他的肩:“浩然兄,该起床了。”

孟浩然“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一翻身将他半条手臂都扯进了自己的怀抱中:“几点了呀?”

“辰时初。”王维顺势坐上床沿,“浩然兄若再不起,怕又只能同前日那样边吃早餐边上课了。对身体不好,也学不进去。”

孟浩然就读的小学迫于疫情放了他们回家,但仍是不甘心地开了网课,他便不得不日日受网课的摧残,想约谁出去玩都会被窃笑着推回来:“哎呀,夫子还有课要上,莫要耽搁了呀。”

连摩诘都不再容忍他赖床了!

幸好他从这种“不容忍”中发掘出了新的乐趣:“摩诘亲我一下我才起。”

王维有些无奈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外面在下雪,浩然兄不想去看看吗?维设了茶点,课间便一起赏雪吧。”

孟浩然猛然睁开眼:“下雪啦?”

“是。”

他看着王维如画般低垂的眉眼,翻身蹦了起来,仗着自己如今身量小,揽着他的脖子就是一顿乱蹭:“太好啦!我要打雪仗!这次可不会让李太白偷袭我了!摩诘你就相信我吧!”

“维一直相信浩然兄。小心着凉。”王维的眼角弯出个带有笑意的弧度,“不过,先起来上课吧。”

“都快元旦了,还要上课……”


8:00

“哇——子厚快看!雪已经那么厚了!”

刘禹锡指着门外的雪,大惊小怪地喊道,仿佛是第一次见到雪。柳宗元帮他理好围巾,点点头道:“睡前还未见,倒也下得大。”

“我要直播给我的粉丝们看!”他说着就掏出了手机,熟门熟路地点开了直播间,“嗨,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刘蚌蚌!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请大家看雪。”

他举着手机转了一圈:“好看吧?什么,我身边的人是谁?”他正将镜头向身侧转,又忽地转了回来,甚至还伸手捂住了镜头,于是粉丝们就只能听到他说:“不成不成,冬日限定款的柳先生,可不能让你们看到了。”

“梦得。”柳宗元哭笑不得地喊道。

“诶!”他扭头一笑,灿烂得仿佛要将这纷纷扬扬的大雪融化。尽管看了那么多年,柳宗元还是有些恍神,说出的话里就连半分责备也不带了:“怎么又没戴手套?”

“戴了手套不好拿相机……对哈!我今天是准备拿相机拍vlog的!”他一拍脑袋,放下捂摄像头的手,“今天是要拍vlog的,上次答应你们的跨年礼物——放心放心,我今天一定熬夜剪出来——不是拖延症!只是最近太忙啦。”

柳宗元正欲叫他不许熬夜,又想起他这几日忙着熬药送药,许久未做“主播”了,于是决定不拆他的台,只暗暗决定今晚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再去找务观讨两盘点心,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零食都收了。

他又跑回房拿了相机、在柳宗元的提醒下又拿了手套、后来发现没插储存卡又回去拿……反反复复好几回,竟在这大冬天的把汗都跑出来了。

他看着屏幕上清一色的“哈哈哈哈”,自己也无缘无故地傻笑了起来,又假装生气地板起了脸:“你们还嘲笑我,也不想想我是为了什么那么狼狈,不拍了不拍了,吃饭去,礼物明年再送。”

刘禹锡一面和弹幕插科打诨,一面挽过柳宗元的手:“东坡昨晚说在厨房给我们留了惊喜,我倒是要看看是惊喜还是惊吓。你的手怎么那么凉?手炉怎么没拿……哎呀,我回去给你拿,你等一下……”

看着他的背影,柳宗元无奈地笑笑,撑开了手中的伞。


9:00

兰台睡醒了,看着窗外天光大亮,不禁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昨日才熬夜和易安打了游戏,五点起床晨练简直是谋财害命!亏得易安也多少有点起床气,拎起扫帚就去和达夫决一死战去了,成功保卫了兰台弥足珍贵的睡眠。

她摸过手机,发现其上明晃晃的“12月31日 9:00”,愣了一愣,然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墨痕斋:“完了!!!!!我的网课!!!!我的日课!!!!”

上官婉儿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怎么回事?”

“妹妹莫要着急呀……”薛涛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坐起,安抚性地摸了摸兰台的头。

李清照半闭着眼去摸扫帚:“高达夫这厮又来了?兰台你等着……”

鱼玄机一个激灵:“什么日课?王介甫来了?”

自从兰台来了斋里住,女魂们混在一起团建、打地铺一起睡的频率直线上升,好处就是本就亲密的感情更加一日千里,坏处就是近墨者黑,连洪度的作息都被带得紊乱起来,点卯册上的名字齐刷刷地落在最后一行。

后来四魂一人痛定思痛,决定每天遣一人去帮大家代签,今日是特殊情况,大家昨晚玩游戏玩得太开心,连抽签都忘了,兰台也自然而然地忘记了今日不是一月一日,还是要上网课的。

兰台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只觉得忙哪头都不是,整个人欲哭无泪:“游戏害人啊……”

“都要跨年了,还上什么课。”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透过窗户上蒙蒙的雾,兰台看出了苏轼的轮廓,“兰台放心,昨日我就帮你请了假!你们快来吃早餐,从面条到汤圆应有尽有——来晚了可就没啦!刘梦得可是很能吃的!”

“东坡我爱你!”兰台刚起床就经历此大起大落,心跳如擂鼓,欢呼着就要冲出门,拖鞋都跑掉一只,被薛涛拉住了:“小心些,先去洗漱。吃完早餐我们给你梳头化妆——上次不是说想试试堕马髻吗?”

兰台还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一转身直接扑进了薛涛怀里:“洪度姐姐最好了!”

“我们便不好了吗?兰台妹妹如此说,我可是会生气的。”鱼玄机正在梳头,嘴上说着生气,眼睛却是笑着的。

“嘿嘿,都好,都好,姐姐们最好了。”


10:00

晏殊一下蓝桥春雪,便被扬起的雪粒劈头盖脸地砸了一身,破天荒的有点茫然了起来。

杨万里拎着扫帚,猛地扬起:“哈哈,太白,你受死吧!”

李白体态轻盈地往一跳,便躲开了来势汹汹的扬雪,把扫帚舞出了长剑的气势:“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杨诚斋,接招!”

辛弃疾看准时机,稳准狠地洒了杨万里一脸,又眼尖地望见了陆游背后鬼鬼祟祟的孟浩然:“务观小心!”

陆游一回头便被高适打了一背的雪,菟菟一巴掌糊上了孟浩然的脸——亏得陆游昨日才为它修过指甲,不然孟夫子就要惨遭破相了。

“陆放翁!说了多少遍不准带外援!”孟浩然张牙舞爪地试图把自己身上的橘猫扒拉下来,就被陆游趁机打了个“正中红心”。

“菟菟怎么算外援呢?”陆游笑眯眯地转身专心对付高适,口中却继续辩解道。

苏轼和刘禹锡正缠斗不休,口上还呼喊着中二的口号:“西北望,射天狼——吃我一招!”

“病树前头万木春——没想到吧!”

“大哥救我!”兰台的堕马髻才梳好便卷入了这场大战,一边左支右绌,一边大声地呼救,“快快快!头发要散了!”

骆宾王还是那副拽哥脸,扫帚不知被他丢去了哪儿,棉花填充的棒球棍舞出了残影,一棒挥开了差点误伤兰台宝贝发髻的雪球:“你这小弟真是没用!站到我身后来!”

“多谢大哥!”

杜甫拍着衣上的雪,走到晏殊身边,抱歉地说:“同叔见谅。原是介甫安排他们来扫雪的……”

晏殊早已找到了“雪球攻击死角”,拢着手看得兴致盎然,只差摆桌茶点了:“无妨。难得下次雪,玩一玩也是应该的。只望介甫莫要生气了。”

【范晏】驯鹭

*史向,范晏的应天府爱情故事

*ooc,我是真的不会写范老师orz,感觉崩得很厉害,就不打他的单人tag了

*灵感来源是同叔在应天府南湖放过驯鹭,没去过南京,瞎写的,有时间线捏造



南湖两岸遍生红蓼,每至春日便盛放开来,洋洋洒洒,是泼开来的生命,煞是可爱。加之春光又不择贵贱,是以应天府的人们都爱扶老携幼地来踏青,有不怕羞的少年郎拉起兄弟同窗便朗声而歌。

晏殊带着笑意接过范仲淹递来的酒盏,一手掀开布帘,春水柔和而阔大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啜饮一口:“好不容易等到休沐,希文便莫要忧心书院的事了。”

“原也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学子们都品性真淳、一心向学。说来也是老师的功劳……”

“罢罢罢,希文可莫要折煞我。书院一事,若非大家都想办,凭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怎有如此能力?不过是赶了个巧,大家也愿意卖我个薄面,让我得份虚名罢了。”他用扇轻敲了两下木几,“再者——希文,我们分明说好了今日不谈公事的。”

范仲淹也笑了起来,语气却仍是恭谦的:“是,老师。学生唐突了。”

晏殊只是笑。

自他从草泽中找到了这颗明珠后,“明珠”一直都唤他“老师”,说从始至终都不别扭是假的——他还长他两岁呢。奈何范仲淹天生的犟脾气,认定了什么就谁也改变不了,多说两句他就能不卑不亢地从大道初生开始论证自己所持观点的合理性。晏殊提过几次,实在拗不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只是还偶尔打趣他。说以他这性格,就算是想摘月亮也不成问题。

“老师怎知我是想摘月亮,而非把月亮挂上去呢?”

他还记得那是个月夜,他把刚查完学舍的范仲淹拉来喝酒。范仲淹喝得半醉,眼睛却比月亮更明亮、更皎洁。

不知不觉间,小舟平稳地行至湖心,船头驯顺的白鹭见了湖面上跳起的一尾鱼,粼粼的银光勾得他难耐地扑起了翅膀,铁链撞击船板撞出轻响。驯鹭人刚安抚性地拍了拍它的脊背,想到今日便要将这相伴数载的鹭鸟放生,多多少少有些不舍。

晏殊往船头看了一眼,突然问道:“希文,今日放归此鹭,其当如何?”

范仲淹下意识地向船头望去,春阳正为其披上光衣,连长长的锁链都闪着柔和的光。他旋又收回视线,答道:“‘羁鸟恋旧林’,学生认为,其当杳然江湖。”

晏殊不置可否,范仲淹心下明了,他是不赞同的。每到这种时候,除非晏殊自己顺着向下同他争、或是他认为这个问题重大到非辩不可,否则二人就会很默契地点到为止、换下个话题。

他正准备同晏殊聊些姑苏的红梅与蜜枣,晏殊却难得地追问:“为何如此笃定?”

“物性如此。”他愣了一下,随即答道,“玄鹤白鹭之类,本为朝发河海、夕宿江汉之物,以人之强力折其性,使其以身为娱,已是勉强。若有出笼之日,定是要返归自然的。”

“希文可愿同我赌一次?”

“赌白鹭?”范仲淹有些想笑,但还是应了下来,“老师要怎么赌?”

“日落前,若是此鹭自己归返,便算我赢了;若没有,便算希文赢了。赌注嘛,若我赢了,希文就送我幅画;若是希文赢了,我府上的东西希文随便挑一样带走,如何?”晏殊刚放下酒盏,范仲淹就顺手为他续上了半盏。

“好。难得老师也有想要的东西,学生不敢不从。”

小舟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沙洲上群芳盛放,鸟鸣啁啾,五颜六色的帷幕后隐隐约约传来女子柔美的谈笑声。

“二位官人,”布帘被轻轻掀开,艄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可要下去逛一逛?”

范仲淹看了看晏殊,晏殊微笑颔首:“劳烦。交待他一会儿就放了白鹭吧。”

“诶,好、好。官人真是好心。”艄公顺口恭维了一句便让开了路。

范仲淹先行下船伸出手来,晏殊自然而然地搭上,微微借力下了船。

春天是湿润的,连泥土都柔软,踩上去别有一番温存。驯鹭人虽是依依不舍,到底解开了锁链,纯白的翅膀在春光中闪烁。

二人同时回头,都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之情。

“到底是春日。”范仲淹笑道,“它若要回来,怕也得好好野上几天。老师可要准备好了。”

“希文如此势在必得,是看中了我府上哪位佳人啊?”

范仲淹用余光瞥他,见他仍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像纯粹的调侃,倒还真有些摸不清这人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技能已经炉火纯青,还是自己真的瞒得滴水不漏。

反正他是没自信在他这心思缜密的老师面前完全掩饰住自己这点不该有的心思的。晏殊在官场浸淫已久,他这点道行哪够看,不过是点不点破的选择罢了。他有时候都不知道该高兴晏殊还乐得陪他玩你试探我我试探你的游戏,还是该伤心都到这种地步了,他仍不愿说开。

他一边伸手摘去晏殊肩上的落花,一边道:“倒也不一定赢,若真赢了再告诉老师也不迟。”

二人寻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小厮和侍女们麻利地张罗好,晏殊懒洋洋地倚在绣枕上,浑不在意礼数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南地北的轶事。

他在翰林院待得久,又同着老臣们编过几本典籍,一院藏书翻了个七七八八,闲来无事就爱用从文书头尾裁下的方寸小纸记些无用的小知识小故事。

让他坐而论道不一定行,但若比知识的广博,怕还真没几个人越得过他去。

范仲淹听得也认真,把茶水点心都往他手边推,不时开口询问或反驳。若是被问倒了,他也不生气,笑吟吟地说:“允我再想想。”就轻飘飘地揭过去,顺到下一个话题。范仲淹也记着二人“不谈公事”的约定,接着晏殊递出的话头讲些走过的山山水水间的风土人情。晏殊爱听这个,听着听着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每当范仲淹觉着已经没什么好说的时候就点上两句,引着他再继续说。

二人就这般聊着,聊到金乌西沉,到了该回去用晚膳的时候。仍是那一叶小舟,平平稳稳地载着他们离开。

湖面碎金跃动,晏殊随手拿起纸笔,就着斜斜撒入的夕阳一气呵成,递给范仲淹。飞白书未干,散着清淡的墨香。范仲淹低头,见其上是一首小令,流行的浣溪沙,写得清丽又典雅。他由衷地赞了两句,晏殊拍着他的肩,说回府要叫那位梅娘子来唱。

就在这时,船身一阵轻微的摇晃,闷闷不乐的驯鹭人忽地一声惊呼。白鹭叫着,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臂。

范仲淹笑道:“老师果真料事如神。学生愿赌服输,画改日送到老师府上。”

虽是赢了,晏殊却是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哪有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是希文所言‘物性’罢了。”他仍是笑着的,“希文之前所述,是山野中长成的鹭,此鹭是自幼便被养在人间的,铁链都同脚长在一起了,怎么可能离得开?”

范仲淹感其若有所指,望向他光影中显得晦暗的眼眸,正欲说些什么,就见晏殊侧过身去,看向广阔的湖面:“今日便去我府上用膳吧——对了,我欲举荐原叔,劳烦希文代为起草上表了。”

“虽是输了,但看上什么莫要不好意思说,当作润笔便是。”

【欧晏/修殊】玉楼春

*去年教师节企划的稿,不知道怎么就没了,补一个混更

*明朝某位兰台在任期间的故事。因为脑洞是永叔实装之前的,所以和官方设定有些许矛盾,夸大了世人看法对于墨魂的影响,大家看看图个乐呵就好。



晏殊发现欧阳修在躲着他。

这并不明显,至少比晏几道躲他隐晦多了,以至于斋内大多数魂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晏殊惯不是个打直球的魂,欧阳修与他聊几句便寻借口匆匆离开,从别的魂那儿也旁敲侧击不出什么。

二人就这样耗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兰台匆匆归斋,欧阳修拉了他钻进天一阁里彻夜长谈,翻书声响了一整晚。

没过两天,晏殊从自己的酒窖里拎了两坛好酒,给兰台发了封请柬,特意写明了席上有百年的状元红。

这任兰台是个爱酒如命的,偏生酒量又不好,几杯酒下肚,人已经迷迷糊糊的了。晏殊拿话一勾,自然而然地讲话题引到了几日前的谈话。

“晏相……你可别怪永叔……”

他把玩着手中酒盏,默默想,我没怪他。

“只是大家都说他讨厌你……他……不敢见你……”

一句话间,晏殊已差不多理清了前因后果。

众口铄金。

说来轻飘飘,可除了元稹,大概没人比他更明白这四个字的重量。

世人的思潮他也有所了解。左不过是西园和“明哲保身”那点老黄历,说来说去给他扣大帽子不说,现在看来,也以此“推测”出了欧阳修对他这个老师的态度。“推测”的人多了,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诗家早已作古,这些事实自是应验在他二人身上。奇怪的是,欧阳修竟比他更先受到影响。

这些事他本应自己想得通的,哪知竟关心则乱,要靠灌醉兰台了。

他应是怕和我相处久了,忍不住口出恶言。如是想着,晏殊抬眼看醉得七荤八素还在继续倒酒的兰台,叹了口气,叫下人来扶去休息了。

晏相公对着满庭的桃花,不禁发起了愁。

身为墨魂,对这种事情能有什么办法呢?欧阳修躲着他,是为了避免伤到他,也免于难捱的纠结。理智上说,现在见面,其实对他二人都不是好选择。

可是再这样躲下去,真的要走至两看相厌的地步吗?

他一杯杯地喝着酒,大半坛状元红最后都下了他的肚。但世事总事与愿违,想借酒浇愁,反而越喝越清醒。

最终还是头脑清醒地自己回了卧房,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睡着了。

欧阳修和苏轼两师徒相对而坐。

欧阳修将茶杯推到苏轼面前:“东坡找我有何事?”

苏轼捧着茶杯,难得的正经:“我知道老师在苦恼什么。”

“我来是想告诉老师,”他一字一句,显得格外郑重,“世人偏见带来的影响,并非无法撼动。”

欧阳修手一抖,几滴茶水溅到了桌面上。

“我和老王就是例子。”苏轼说,“关于我们交恶的印象,可比老师和晏相决裂来得更根深蒂固。但我们现在相处得也很好。”

“只要你们足够坚定。相信对方是个很好的人、相信对方不会真的厌恶你。”

“中间当然有段时间会很纠结啦,不过是老师和晏相的话,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他正经不过两分钟,又笑得一脸灿烂,“老师啊,你看着我和老王那么久了,怎么就想不起这回事来呢?”

“莫非真是关心则乱?”

欧阳修轻咳一声,心情颇佳地将这打趣起师父师祖的徒弟“扫地出门”。

转日,将当年写给老师的和诗温习了四五遍的欧阳修跑到了晏殊的广厦里。

韩愈揉着眼睛:“唔……永叔是来找同叔的吗?同叔昨日离斋,现还未归。”

“无事,我在此等他。退之若有事便先去忙吧。”

欧阳修捧着韩愈刚给他倒的茶,强压着心底涌起的不寻常的烦躁和厌恶,盯着窗棂外的梨树发起了呆。

诗家顶着巨大的压力,矢志不渝,怎么说也当得上一个“有始有终”。

受制于世人的墨魂,能做到吗?

甚至无关立身大节,仅仅是不想厌恶一个人,能做到吗?

直到落日西沉,房中黑了大半,他才觉察出时间的流逝。竟这样虚掷了一天的光阴。

他放下茶杯,理了理衣襟准备离开,忽听一阵珠帘碰撞之声。

“……永叔?”二人皆愣了半刻,又是晏殊开口,“怎不点灯?”

他说着,用魂力点了灯。欧阳修看着他指尖一点柔和的白光,压下想拂袖离开的冲动。

昨日宿醉带来的头疼又一阵阵袭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欧阳修,昏黄的灯光下,那双金色的眸子格外幽深。他知晓这是多么艰难的挣扎。

“永叔,可愿与我去个地方?”

“不……”欧阳修话到一半,硬生生掐断另起,“自然,老师要带我去哪儿?”

“散散心。”他说着。只见白光一闪,视线再次恢复清晰时,眼前已是繁华的汴京夜市,灯火满城。

欧阳修心下一惊。若无兰台进入溯缘,魂力常常是入不敷出,他魂力本就算不上充裕,又是如此宏大的场景……

“老师?”

晏殊没事人一样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快要放烟火了,那处视野最好,且去看看吧。”

他顺着晏殊手指的方向看去,庆历年间的记忆几乎是电光火石般地浮上心头。转头看晏殊,他却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踱步在前。

酒楼张灯结彩,人声鼎沸,每一个人都鲜活而真实。店小二见他二人衣着不俗,更是加倍的殷勤。没几分钟,便给他们在三楼张罗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靠着窗,周遭也安静,往外一瞧就能看到精彩纷呈的杂耍百戏。恰是个赏景谈心的好地方。

那年上元,欧阳修看上的便是这个好地方。只是因着眼疾,被嘲讽一通“你上去了哪看得见什么杂耍百戏”而最终作罢。

都是最好的年岁,笑闹起来,竟将什么君臣师生、长幼尊卑都抛之脑后。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晏殊给他倒酒,闻言一笑,将酒杯递到了他面前。

琳琳琅琅满桌的菜腾着热气,恍然间又是满目的希望。

窗外烟花腾空而起,华彩满天。

晏殊举起酒杯,凝视着烟花落幕后的夜空。

他说:“永叔,我知道。”

“我知道你从没讨厌过我。我会记得的。”

欧阳修猛地抬头。

说是“会记得”,但这三个字于墨魂而言,何其艰难。

“老师……”欧阳修握着窗沿,无数恶言在喉头翻滚,又被那人眼中的一片滚烫真情尽数融化。

他想伸手,却又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牢牢压住。

直到一抹温凉的触感落在手背上,深紫的绸缎与白色交叠。

“永叔。”

欧阳修颤着手放开了可怜的窗框,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同叔。”他垂目,轻声道。

掌心的温度间,枷锁化作尘埃,纷纷而落。

多年后,二人并肩而行。欧阳修看着手机上编辑撕心裂肺的催稿,良心活蹦乱跳地放下手机:“老师,当年我要是没去广厦等你……”

晏殊一挑眉:“我会去找你,带你进溯缘,和你来等我一样。”

“若是无用,我便不去见你了。”

“老师啊,你这剧本拿得不对啊。”

他一扇子敲在欧阳修的头上:“净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快去写稿。写完了带你出去玩。”

欧阳修揉着额头:“老师怎么还和哄小孩一样。”

“那不去了?”

“去!”

谈话【中】

*主要是美食,含微量红色西北风【都是cb向】,还是觍着脸打个好酒组的tag

*非常不严谨的未来世界,被元宇宙吓到之后的发癫产物。大致是科技高度发达,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融合;中超过美国,红色关系冷淡(我个人其实是不太相信红色关系会走到文里这种地步的,本文全是剧情需要);欧洲一体化进程停滞,欧盟解体

*有角色死亡

*高度ooc,真的,别不信,做好心理准备再看

*文末附一些个人想法设定

*跟上有点联系,但不大。可能没有下了……

  

巴黎的夜空中回旋着雪花,洁白轻盈,边缘隐隐镶嵌着虚幻的光芒。弗朗西斯和王耀并肩走在街头,喧闹声似近似远。弗朗西斯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模拟的凉意蔓延开来,细小而清晰的字迹在半空中闪着光:自由的法兰西万岁!

他说:“我总觉得——不,我确定今天巴黎在下雪。可惜我不能带你找到它们。”

“没关系。我看见了。”他仰头看向天空,鎏金色的双眼仿佛真的穿透密密麻麻的电子,看见了略带灰色的雪片。

弗朗西斯笑了起来:“是啊,你总能看见真实。这才是你在虚幻中如鱼得水的原因。”

“不要溺于‘真实’,弗朗吉。当你怀念和想象一样东西的时候,它就不是真实了。”

“我并不迷恋真实,也不恐惧虚幻。我只是想念它们泾渭分明的日子。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你是真的在我身边,还是只是一个投影。”

“我就在这里。但这并不重要。”

“这很重要,你知道这很重要。你明明比我还留恋逝去的一切,却逼着自己一直向前。你就不能停下来,给自己哪怕一个晚上的时间?”

“我背着无数人。”

“我说的是王耀。”

“一旦在树荫下乘过凉,就很难从阴影里走出来继续向前。”

“你越来越累,也越来越冷漠。”

“如果阿尔弗雷德不是每分每秒都盯着我、想把我拽下来的话,我也可以当个怀旧的诗人。”

“我想带你去看雪。法国总有可以看到真雪的地方。我还保留着一架飞机——我是全世界最早拿到飞行许可证的人之一。我想带你去波尔多的山谷,我在那里种了葡萄,每年都去酿酒,为此和上司大吵了一架。那里一定在下雪,我知道的。”

“你生病了。”

“或许吧。我头疼得厉害,大概是股票在跌。”

“你该休息一会儿。我们是去找家咖啡馆还是去你在郊区的别墅?”

“去星形广场吧,十二点会有烟花。你大年夜地跑来,我不能让你连烟花都看不成。”

他们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王耀特意把模式调成了“复古”,为弗朗西斯拢好养护得当却仍显得过分陈旧的羊绒围巾。他不用看表也知道现在离大年初一还有五分四十一秒。

弗朗西斯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仰头望着夜空,说:“这条围巾是伊万送我的。我卖给他两艘西北风级战舰,阿尔弗雷德气得给我连打了几十个电话,都在骂我。”他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黑线绣出的、法俄双语的“西北风”,“我最近很少戴,怕一不小心挂坏了找不到东西可以补。”

他听到这个名字也没有丝毫反应,熟练地用光脑给他点了杯加香料的热红酒,又给自己点了杯龙井。新年祝福陆陆续续地发来,晓梅给他发了十几张年夜饭的照片,腾腾的热气和香味扑在面上,连埃菲尔铁塔也为他的新年亮起。

“我总是想起伊利亚。”弗朗西斯沉默半晌,说,“在守着玛利亚的时候。”

王耀从小机器人肚里拿出温热的红酒和茶,点完五星后把红酒递给他。小机器人开心地绕着长椅跑了一圈,中文说得字正腔圆:“祝您除夕快乐!”

他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温柔地拍了拍它的头:“除夕快乐。”

弗朗西斯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自顾自地说着:“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只比我矮一点——我是两个月前才意识到的。我们关掉了所有通讯设备,一起去登山、游泳、互相读诗,一起敞开了喝我的窖藏,喝醉了就扯下窗帘和床单在上面画画,画完后披在身上演戏。她最喜欢茱丽叶,我为了陪她,演了不知道多少次罗密欧,对着她喊‘我的太阳’喊得嗓子都哑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呀,根本就是个蹩脚的演员,每次都笑得倒在地板上,被比她年龄还大的葡萄酒浸得满身都是。”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该向前看。”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他拢紧围巾,不去看璀璨的三色火焰拼出的“自由”,说道,“这时我才想起,她甚至比伊利亚大了。”

“那么多年了,我终于敢承认,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我怕他。”

“拖住你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再这样下去,你会被过去困死的,不要想了。”

“你在想谁?伊利亚还是王和?”

“谁都没有。你总想把我拽进过去。”

“这是属于你的节日,你可以放松,可以回去。你是一个超负荷工作、太久没合眼的人,麻木到感觉不到疲倦。再这样下去,你会悄无声息地倒下。”

“弗朗西斯,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你只是想拉我和你一同痛苦。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是个悲剧,可与我没有丝毫关系。你大可去找路德维希和贝露琪他们抱头痛哭,但我不会陪你这样做。”

“亚瑟当过一段时间达尔文的学生,跟着他跑了大半个世界,回来之后跟我说,他发现意识体也有进化论,会逐渐由‘人’变成‘国’。他还说我是个怪物,一诞生就只是空长了张人脸。”他微微偏头看着王耀柔和的侧脸,漫无边际地说道,“但我按他的理论推了推——虽然我觉得英国佬的总结能力一如既往的差——我是倒着生长的。你没有见过幼时的我,贞德就义时,我在想如何用她的死提振士气。”

“改变大概是从大革命开始的。我在血泊中醒来,摸着刽子手给我缝好的头颅,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想喊他弟兄。”

王耀淡漠地半闭双眼。

“你还记得那个圣诞节,我跟你说我相信过红色理想吗?我没有骗你,不过不是巴黎公社,是凡尔登。德军第一次投下芥子毒气,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再次醒来的时候,陪伴我的就只有残破的肺。我跪在死寂的战壕里,想,只要能带他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什么都能相信。晚上,我在一个被督战队打死的小伙子怀里掏出了一本《共产党宣言》。”

“那天晚上我在莫斯科。”王耀终于开了口,“但我没有见到他。所有人都害怕我会救他,哪怕他们知道我无力回天。”

“我也没有见过小和的死亡——我有时候会相信她还活着。我们从来没有宣布过解散上合,但也没有人再提起。于是她开始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老去。我和伊万经常抽时间去看她,给她做饭、准备礼物,欺骗她也欺骗自己,好像我们真的可以不受政局影响、继续好好过。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留下一张纸条叫我们不要找她。”

“我没有见证过意识体的死亡,除了我自己。最近的一次应该是五年前,我失眠得厉害,对安眠药有了抗药性,只能打安眠针。有天没掌握好剂量,昏死了过去。我在十三分钟后醒来,以为只是短暂地睡了一觉。这个时代,死亡是如此轻佻、如此无声无息。”

“后来他们再也没给我批过安眠针。”







以下为个人设定:

大多数意识体成长轨迹和亚瑟总结的差不多,但例外除了仏之外还有米和耀,等有脑洞了另写两篇补下设定。以及仏的经历也想哪天写篇细写。

我流仏越往后长越念旧,且二战后手上基本没有实权,所以会更直白地表达对过往的怀念;耀也不是不念旧,但有“落后就要挨打”PTSD,一直逼着自己向前走。

以及,这篇文里的弗朗西斯是自己难受还要故意想要拉着人家一起的屑。

【自由绿色情人节24h企划 1:00】弗朗西斯到底会不会英语?

上一棒@木下真梨绘 

下一棒@炫酷西嘎瓜子加特林 

*国设米仏,ooc慎入

*很短,但我写得真的很用心,希望有评论


1.

阿尔弗雷德正襟危坐着,视线却不老实地四处巡梭,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的弗朗西斯身上。

弗朗西斯没有看他,但也不像在听外交官们冗长的拉锯。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均匀地分给桌布上绣的每一朵玫瑰、壁画上的每一道衣褶。他看起来有几分过度疲劳带来的憔悴,却熊熊燃烧着,明亮的火光时隐时现,烧成一片略显病态的潮红。与波旁末期纸一般的苍白相比,也不知哪种更算得上健康。

阿尔弗雷德的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发出极轻微的、他自己都听不见的“沙沙”声。

这场会太枯燥、也拖得太长了。不仅野习惯了的阿尔弗雷德腰不自觉地向下弯,盯着对面的蓝眼睛,思绪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连弗朗西斯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不耐烦,连那种状似认真的漫不经心也难以保持。

厚重的雕花木椅被向后挪了一寸。

“好了,先生们。”

弗朗西斯一手摁在桌上,头颅微微扬起,显得矜贵又傲慢。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掷地有声,与彻底变成骂架只有一线之隔的会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如果美利坚执意拒绝履行应尽的义务、背弃两国同盟,伤害的只会是自己。”

“你们背弃的是你们自己建国之初的诺言,你们毁掉的是人民的信任。你们信誓旦旦地说要与所谓‘老欧洲’混乱、不义的外交划清界限,转眼又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他纡尊降贵地垂下眼,直视阿尔弗雷德海蓝色的双眸,一字一句、近乎残酷地说道:“你们回到了大不列颠的怀抱,终究也会成为另一个残酷、肮脏的国家,你们所反抗的一切将在你们身上延续。”

阿尔弗雷德猛地站起。水杯翻倒,纸上画到一半的玫瑰晕成一团墨渍,桌布上的玫瑰湿漉漉地向下滴水。旁边的先生察觉到不对劲,用力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却没起任何作用。

“弗朗西斯!”

在正式场合、特别是两国关系较为紧张的情况下直呼国际意识体的名字,几乎可以算外交事故了。官员们一片哗然,倒是被点名的人不动声色。

他还太年轻,能被“背叛理想”的指责轻而易举地激怒。

他指责弗朗西斯的虚伪与自私,指责他的血腥、暴力、玷污上帝、拆毁一切,指责他妄想控制他、将他拉入战争泥潭与失序的深渊。他无不愤怒地提起热内的胡闹、美国国内的雅各宾组织掀起的恐慌。一开始,他进步了不少的法语还能支撑他的情绪所需要的表达,后来越说越快、不可避免地掺杂了英语词汇,语法也开始紊乱。到他被手忙脚乱地强行摁下去的前十几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弗朗西斯慢条斯理地取下佩剑放在桌上,道:“麻烦您用法语重复一遍您刚才的发言,我不懂英语。”


2.

弗朗西斯一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地听着阿尔弗雷德激情的演讲,钢笔流畅地在文件的边角勾出一丛丛玫瑰。

同声传译耳机里传来机械的法语,和阿尔弗雷德那活力十足的英语一起折磨着他的耳蜗。借着长发的遮掩,他悄悄摘下了耳机。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他的演讲技巧。简单而准确的语言极富煽动性,年轻的大男孩可能在长者眼中缺乏经验,但看似大惊小怪的语气所带来的感染力完全可以弥补这一切。再荒唐的内容他也信誓旦旦,他可以用自由民主包装好一切利益的算计,谎称自己相信这一切、正为这一切奋斗。

但这并不妨碍他眼皮打架。经济衰退、病毒与高温烧得他昏昏沉沉,肺腑滚烫得像要烧焦肌肤。台上的身影在他眼里逐渐模糊成一团色块,话语拉成无意义的嗡鸣。

他想起很久之前、连“美利坚”这个名词都没有出现的时候,不到他胸口高的阿尔弗雷德像风一样地跑出来迎接他,用力地拥抱,纯粹的喜悦和热情能让人原谅他磕磕巴巴、一句话能有五个语法错误的法语。

他想起那双明亮的、海蓝色的双眼,还没有被透明的玻璃或树脂覆盖,清澈得一眼望得到底。

“嘿!弗朗吉!”

阿尔弗雷德用力地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

“你有什么意见吗?”

他睡眼惺忪地抬头,下意识地说道:

“整体而言,法方整体上赞成美方的意见,但认为一些细节仍需要磋商,建议……”

他突然发现自己口中吐出的是流利的英语,以及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他的英语其实和亚瑟的法语一样好。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嫌弃对方的语言),往往不说,也装听不懂。好处是装傻气人很好用,有些自以为是的官员还会当着他的面用英语聊天;坏处——可能就是现在吧。

天知道要费多少口舌才能哄好觉得自己被欺骗了的小英雄。

难道越是谎话连篇的人越不能接受自己也会被人欺骗吗?

阿尔弗雷德撑着桌板,稍一用力坐了上去,带几分撒娇地埋怨道:“你每次都让我很难做。你为什么不能再为我们的理想多贡献一些呢?”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用手指绕着垂在肩上的头发,懒洋洋地答道:“法兰西的立场,自然是由法兰西人民说了算。”

“如果我说的不是法兰西,而是你——弗朗西斯呢?”

他俯下身,直视弗朗西斯的双眼。

“弗朗西斯,你愿意为我们的理想走到哪一步?”

弗朗西斯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额头,亲昵地说:“如果是为了我的理想,我可以献出我所拥有的一切。但为了你的野心,不行。”

阿尔弗雷德灿烂的笑容不变,伸手将他的发丝从指间扯出别到耳后,露出空空如也的耳廓,然后摘下自己的耳机为他戴上,像是尽可能地放轻了手脚,却又不可避免地带来轻微疼痛。

“下次可别忘啦,听不懂我说话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