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

“长松落雪惊醉眠。”
我南极圈居士来也!

转世【上】

*梗如题

*相关注释有时间再补吧

*我流理解很多

*有一点我觉得勉强可以算暧昧向的范晏和祯晏,所以打了tag,不妥删



1.

晏殊五六岁时时常于半夜醒来。晏固有次回家晚了悄悄进房间来看他,正好撞见他抱膝坐在窗边,不声不响,目光投向茫茫黑夜,又并未聚焦。

晏固心下一惊,连忙放柔声音问他怎么了,又伸手把他抱回床上。晏殊幼小的身体被柔软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他望着晏固疲惫的面庞,突然笑了,道,爸爸,没事的,我只是做了个梦。

晏固问,是噩梦吗?

他摇摇头,不是,不是噩梦。梦里有花、有酒,还有人在唱歌。我想多睡一会儿的,但还是醒了。我现在又困了,爸爸,你也赶紧去睡吧。

晏固离开时仍是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反反复复地说,做噩梦了要告诉爸爸,被欺负了更要说,爸爸会保护你的。

他一声声地应着,好,好的,晚安。

锁舌轻轻扣紧,他仰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想着在梦里、或许也可说是他的前世所见的一切。他算不清自己有几岁了。

他本以为自己拥有的是崭新的一生,直到他十四岁时被S大的张知白教授相中,破格录取。离家时,他问晏颖,阿颖,你想当神仙吗?彼时的晏颖正沉迷于电子游戏,低着头,手指在闪光的屏幕上轻捷地跃动,随口答道,我才不,神仙又没有手机玩。他这才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他的母亲举着锅铲追出来:“不吃饭了吗?”

“机票临时改签了,张教授说在楼下等我。”

她愣了愣,说,那我们送送你吧。没等晏殊发表什么意见,她就张罗着去关火、叫人、夺过晏颖的手机。正午太阳毒辣,空气闷热得惊人。他一一拥抱家人,同所有人都说了再见,然后坐上了张知白的车,平平稳稳地到了机场,平平稳稳地上了飞机。

飞机起飞时一瞬的失重让他有点恍惚,说不好是因为什么。他想,这次不是走水路了。

校长赵恒把音韵学泰斗陈彭年指给他当导师,陈彭年忙于编书,便让他上课之余来观摩,顺便打个下手。他混了张工作证,可自由查阅各种文献资料。他少年的躯壳里装了衰老的灵魂,对大多数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唯有读书这一还好保留至今,于是一有点时间就揣着工作证往图书馆跑。管理员见他年纪轻,每当他要看什么珍贵古籍时都寸步不离,生怕他毛手毛脚弄出什么岔子。于是有幸看到他在半部《通典》前怔愣,还以为是这位从来都游刃有余的天才少年终于遇上了知识盲区,带几分自得地向他介绍:“这书你出了S大可找不到了!简直是宋代百科全书,还是私人编纂的——也不知要费多少心血——就是和你同名的那个词人……”

他没说话,只是想,我知道的。那是几十年的光阴,一张张方寸小纸,像一只只白鸟,簌簌地飞向他到不了的地方。

他轻轻地抚摸着残破的书页。隔着手套,没有什么温度,也没同他产生什么共鸣。它只是无悲无喜地躺在那里,如同被锁在深柜,精心养护,无人知晓。

他忍不住想,两辈子加起来,我到底留下了什么?早已在战火中灰飞烟灭的诗文?鲜为人知的皇皇巨著?“太平宰相”的名号?从未正眼视之的小词?

那天晚上,他带着两瓶啤酒上了天台。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有了向人诉说这荒诞不经的一切的冲动。他想说我是晏殊,北宋的那个晏元献。我十九岁时校长会有一个儿子,取名叫赵祯,也有可能先叫一段时间的赵受益,二十岁时弟弟会死。我第一个妻子姓李,给我留下一个女儿后会离开……千年前的往事依样复刻,以扭曲的方式出现在新时代,你们艰难跋涉,而我早知终点,每走一步都是在等待,等待失去,等待死亡,等待这场冗长的电影播至结尾。

他当年喝的酒度数和手中的啤酒差不多,口感却要好些。可惜不管口感怎样,他酒量都同样“一般”,没两口就开始晕晕乎乎。没到熄灯时间,寝室楼灯火通明,教学楼也有零星几点光亮。他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到栏杆前。栏杆冰冷的触感刚让他清醒了一点,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一接听,对面的张知白便道,小晏啊,李虚己教授明天想请你去他家吃个饭。他家有个女儿,年龄和你差不多,想跟你讨教学习经验好久了。

他沉默良久,最后开口,说,好,把地址发我一下吧。


2.

饭菜琳琳琅琅地摆了满桌,少女略带羞涩,还是向他举起了果汁:爸爸跟我念叨了好久了,说他们学校来了个又聪明、脾气又好的学生,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

李虚己带着笑意的视线在二人间逡巡,什么意思简直昭然若揭。

晏殊举杯,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视线,李教授在学校里也常说家里有个聪慧灵秀的女儿,好多教授都羡慕得不行。

他本已忘记了她的长相。她离开得太早,他只能在他们女儿的眉目间寻见她的影子。于他而言,这不是长辈做东的初见,而是隔了半个世纪的重逢。

离开前,他婉言谢绝了多联系的暗示。

他想起在某次联谊会上,跟他没有血缘关系的晏融意气风发,他托人打听了一遍,知道了他是管院的学霸,拿着奖学金保研,毕业了就是天高地阔任翱翔。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真好啊。帮他打听消息的同学乐呵呵地附和到,是啊,真好啊。

他像是一块诡异的磁石,踏进他的磁场的人就会被带着重走老路而浑然不知,他身在其中,亦无可奈何。不若让能远离的都离得远些,他实在不想再看一回红颜变枯骨了。

他希望这次见面湮没在她很长、很好的一生里。


3.

他二十岁那年过得提心吊胆,每一个来自家人和陌生号码的电话都让他提心吊胆。

他远非一个看淡生死的人。在此之前,他劝着父母让晏颖按部就班地读书,拒绝带晏颖来S大参观,甚至于不在赵恒面前提起自己还有个弟弟,尽己所能地修改变量,希望能将命运的车轮推开半寸,留下他弟弟的性命。

他看着晏颖稳稳当当地升学,打视频时跟他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每天都是活蹦乱跳。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二十一岁生日的前一天,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的父亲听起来苍老了不止十岁,带点哽咽地跟他说,小殊,快回来,阿颖出车祸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他只记得他跪在伤痕累累的尸体旁,抓着他血迹斑斑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秀叔,阿兄错了,阿兄带你去观礼。秀叔,秀叔,阿兄是凡人,你多陪阿兄几年再回去当神仙好不好?

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中,也就忘了问秀叔是谁。

他和父母一起处理了晏颖的丧事,然后就被匆匆叫回学校。他靠在飞机的舷窗上,借着有规律的颤动与嗡鸣整理思绪。

目前看来,他身上承载了一部微缩的历史,纪年尺是他的年龄,同他保持和上辈子一样亲密关系的人会自动被放入纪年尺。身在其中的人,生死不可变更,譬如阿颖一定会在他二十岁那年死去,但其余事项,他能够进行一定的更改——譬如他有意识地拉近了和刘娥的关系。

麻烦就在于此。他不知“更改”的限度在何处,如果他改得太多,反而会被加倍还回。如果是指不得干涉生死的话,“干涉生死”的界限又在何处?譬如他现在就休学回家陪伴父母,算不算试图使其心情愉悦以延缓死亡?

他不敢去赌。他从来就不是赌徒,任何事都要等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才肯出手。秀叔的教训足够深刻,他不愿再让身边的人遭任何罪了。

他想了很久,最后才勉强做了个不算决定的决定,从日常小事试起,一点点试探。

他一定要清楚地知道“界限”在何处。他不会让这一生都变成诅咒。


4.

那些隐藏在静水下的惊涛骇浪一波波地打来,他比上一世更加淡然从容,甚至有些百无聊赖。这就像手握攻略打文字游戏,实在无甚趣味。那些曾经可算刻骨铭心的事,除开生死,重来一遍就成了浮沙扬尘,风一吹就杳无踪迹。比起为此烦恼,他更宁愿去数窗前的落花。

当然,他的计划还是有了成果。比如他一直没有结婚,也拒绝了加入行政管理层。

他还记得那天,病床上的赵恒拉着他的手,说,文院空了个主任的位置,你愿不愿意去?

他用两秒钟的沉默思考完了一切,然后说,我更喜欢教书。

这是他两世加起来最大的冒险,也是他漫长的人生中最畅快的一瞬。

花一年年地落,他从本科生宿舍搬到研究生宿舍又搬到博士生宿舍,如今在教师宿舍安了家。赵受益正式登记的名字是赵祯,从一臂长的婴孩长成了挺拔的少年,喜欢追着他喊老师。他负责自主招生的那一届招进一对兄弟,哥哥叫宋郊,弟弟叫宋祁,院里的小女生私底下悄悄喊着“大宋”“小宋”。

不知不觉间,十几年也就过去了。当刘娥将一纸调任书交给他时,他二话不说就收拾行李去了百废待兴的应天府分校下辖附属中学。

范仲淹、王琪、张亢……他将与故人们重逢,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盼头了。

两辈子,加起来要超过一百三十年,按他已经经历的来算,也近百年。“应天府”在他心中始终是轻松愉悦的代名词。

虽然这次没那么轻松了。

范仲淹起早贪黑,与学生同吃同住,查教案查到两三点;晏殊则要应付永无止境的饭局,每天都喝得昏昏沉沉,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因此早逝。后来范仲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下晚自习就去接晏殊,把他安全送回家。他放心地在车上安睡,等待范仲淹轻拍他的肩膀,说,到家了。

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晏殊用余光望着范仲淹坐在驾驶室的背影,屡屡想要和盘托出,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说。有一天,范仲淹扶他上楼时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对我说?

晏殊沉默良久,道,你有机会调去本部了。

他们前后脚调回了本部,晏殊先走。他管了一年中学又回来教大学颇有些不适应。他正看着论文,忽地收到了一条消息:我舍不得学生。

晏殊回道,我也舍不得。


5.

改革依旧轰轰烈烈,但改革学校的制度毕竟比改革制度容易,再说,S大也没有那么多分校当他们的贬所,知道了关键节点的他也不必时时提心吊胆,过得多少比上辈子松快些。

他五十五岁那年,改革风波暂息,学生们调任的调任、离职的离职,而他趁调令未下就递了一纸辞呈。此时离开领不到退休金,许多人替他不值。其实他早就不指着那点工资了,盖因他看股票房产的眼光和看学生一样好。

他在校多年,人缘极好,大家为他办了场热热闹闹的欢送会,能来的都来了,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唯一清醒的是他自己。

闹到近十二点,他通知家属、打车、叫代驾,样样一丝不苟,把所有人都妥帖地送回了家,对着满桌的残羹冷炙,愣了会神,刚准备叫人来结账,包间的门就开了。他转过头去,看见赵祯站在门口,有种说不出的局促,道,我今天加班,来晚了。

晏殊没多问,只说,先坐吧,我再给你点两道菜。太晚了,不喝酒了吧?

赵祯挂好外套,规规矩矩地坐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晏殊叫服务员来收拾了狼藉的桌面,点了份酒酿圆子,然后跟赵祯一起沉默。

这本是个能坐下几十人的大包间,空荡荡的圆桌上映着华丽的水晶吊灯。晏殊惊觉赵祯亦有了白发——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个年纪的赵祯。

沉默渐趋于尴尬,若是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挑起任何一个得体的话题,虽难热络,也不至于如此沉默。

他却没有说话,只等服务员端了圆子来,给他舀了一碗,轻轻地放到他面前。带着些微酒味的甜香挟着热气扑到他脸上,他垂眼看着白瓷碗中圆滚滚的圆子,突然道,老师,你准备去哪里。

晏殊喝着汤,隔了一会儿才答道,回家吧。我是临川人。

他注意到他有一瞬的怔愣,像是从未想过他在S大外还有家。

他忽地站了起来,我去结账。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是他老师仿佛永远温和平静的声音,你还年轻,不要把自己困住。我没有怨你,我只是累了。

他说,我在S大待了四十一年了。

赵祯喊了声老师,又不知接些什么,快步去付了账。他突然想起,晏殊并非他严格意义上的老师。他幼时父母都忙,读着研傅晏殊时常来照看他,教他识字读诗。他不是个早慧的孩子,晏殊却耐心得惊人。除了“爸爸”“妈妈”外,他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老师”。

时光如水而过,他记不得他们是怎么疏远起来的了。他一边付账一边回想,晏殊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身边,把外套递给他,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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