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

“长松落雪惊醉眠。”
我南极圈居士来也!

远道

*程思远个人向,纯造谣,一发完

*一些我爱的理想主义者


1.

程思远研究生毕业那年,在选调生报名表上端端正正地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很难向人解释他如此选择的缘由。不是他嘴笨说不清,也不是他的思绪芜杂自己也弄不懂——恰恰相反,他逻辑清晰,语言表达能力一流,理由也简单到一句话、甚至一个词就能说清。

可是就因为太简单了,所以说出去没人会相信。人们往往不相信一个像他这般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拥有纯粹得近乎天真的信仰。如果非要取信于人,得把他的记忆一箩筐倒在桌上,再仔仔细细地把一颗滚烫的心剖开。

于是他只是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拎着一箱衣服一箱书去家乡省份另一个市的市政府报道。

他先到的是宣传部,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文件给他腾了个位置,浮灰被提前抹了个干净,留下几道水痕。坐他旁边的女生大大方方地抓了把糖放他桌上,问:“诶,你叫什么名字?”

他认真拢起散落的晶亮糖果,回答道:“谢谢。我叫程思远,程序的程,‘绵绵思远道’的思远。”

第一天,为表对他这个选调生的重视,领导派人带着他走了一遍市政府;第二天,他就投入了无穷无尽的文书与会议中,晚上还要在饭局上喝个天昏地暗,难得的休息日也被他全贡献给了社区志愿活动和那一箱子沉甸甸的书。

随着他写公文写得越来越娴熟、会议笔记变得越来越厚,在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也就越变越多。就常理而言,冒头太快的年轻人总会背些不清不楚的流言与毁谤,他却是个例外——谁都说他是完人,谁都不能违心地说自己讨厌他。

大家常常不带任何嫉妒和讽刺意味地拍着他的肩,笑着对他说:“小程,前途无量啊。”

他熟稔地应对着这样善意的夸奖,却想,不对,不对。

他从小当“官”当到大,对各种各样的程序了如指掌、应对自如,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厌倦这一切的。他不喜欢形式主义,却为了真正想做的那点事,不得不去接受、适应繁琐且无意义的流程。正如想要一件礼物,必须耐下性子去拆那九十九层的包装。

他在这里的几年好像只在拆包装,干的最有意义的事是周末去敬老院陪老人们聊天。如果他将包装纸划得边缘整齐的能力替他赢得了无量前途,他宁愿不要这坦荡的大道,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荒谬。

选调生得有基层工作经验,在这个年代,就意味着得下乡扶贫。

领导把他叫去办公室,用杯盖一下下地刮着茶沫,笑眯眯地说道:“小程呀,咱们市下辖的几个贫困村镇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今天叫你来呢,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觉得你去哪里更能施展拳脚?”

程思远心下明白,这是领导对他的爱重,准备给他偷偷开后门。虽都叫贫困村镇,但贫困的程度截然不同。有的离脱贫只差临门一脚,中规中矩地干就能稳稳地在履历上添上辉煌的一笔;有的一穷二白,看着地图上那个山坳中的小点就能让人明白,这活吃力不讨好。

他毫不犹豫地报了贫困率最高的村子的名字。

领导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却还是保持着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颔首道:“我知道了,组织会考虑的。麻烦你出去的时候把小李叫来一下。”

他微微鞠躬,轻轻地阖上了门。

后来每人得知他一个高材生“沦落”到了如此穷乡僻壤不是被穿了小鞋而是自己要求的之后都会呆愣一瞬间,然后就会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傻或是满目敬仰地夸赞他的高尚。

对于前者,他不置可否,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无伤大雅的闲事之上;而对于后者,他自觉受之有愧,每每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必须得有人去做,而我刚好比较合适。


2.

席鸿骏在研究所也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地得了两天假期便说要去看劳模先生。程思远在日程本上涂啊改啊,终于挪出了半天的空闲,开着车去县城接他。

正规的、在席鸿骏忍受范围之内的公共交通只开到县城,剩下的大半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除了走路就只能坐一星期一班的乡村巴士——让席鸿骏体验上一回,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想看见他了。

席鸿骏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两颗程思远塞的薄荷糖——他幼时晕车,虽然后来好得差不多了,偶有头昏反胃也看不出来,但程思远每逢上车必给糖的习惯却改不了。

程思远刻意将车开得很慢,兀自聊着他第一次来时这么短一段路他开了将近四个小时,天都快黑了才看到村口的大榕树。村委会主任来接他,他又坐到榕树下跟乘凉的村民们学了很久的方言,到了住处天已经黑尽了,村委会给他张罗的接风宴热了两遍,吃完回房连东西都没收拾倒头就睡。他又说他来这儿工作跟报了个补习班一样,把自幼在城市里生活、衣食无忧故而缺失的技能一一补上,从插秧到上树。席鸿骏嗤笑一声,说你要想学上树当年就该和项旗多待待,上房揭瓦都能学会。

他只字不提辛苦与异乡人的难堪,席鸿骏知晓他不仅仅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还有他确实不把这些看得太重。人之苦乐冷暖心下自知,他虽是从西装革履穿梭在会场变成了日日走在尘土翻飞的小路,裤腿上的泥点已然洗不掉,可他更开心了。

席鸿骏想,这就好了。

他带着他在村子里逛了一圈,边走边聊,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路灯是前段时间安的,果树也才种上不久,有公司低价卖给他们一批化肥……

他站在田埂上眺望着远方,轻声说,鸿骏,我问过大家了,他们说,接下来想要一条路。

我得给他们修一条路。一条可以让人能平平稳稳地来、平平稳稳地走,不需要开四个小时的路。

他点头,什么也没说。不用鼓励,也不用说相信,因为程思远确实会做到。


3.

那场同学聚会最初是由项旗发起的。时值春节长假,大半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是以项旗在沉寂已久的班级群里喊了一嗓子大家便纷纷相应。程思远这个老班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组织的重担,三下五除二拟出了完整的方案,发在群里,老同学捧场地慨叹:还是班长靠谱!项旗更是一连发了十几个表情包,最后被席鸿骏禁了言。

他已经想象到了项旗会如何小窗轰炸席鸿骏,一时莞尔。说出来估计不太好,但他从学生时代起就觉得这两人一个像猫一个像狗,凑一起就跟贺岁片似的。

不过这想法可不能外传,不然程大班长就要在毕业后那么多年落个晚节不保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下午,他开车带着席鸿骏去了饭店,一边聊天一边想,待会可不能喝酒,得送大家回家。

他手机的备忘录里躺着参加聚会的二十多个人的住址,以免他们喝晕了说不清楚。

他们还愿意叫他一声班长,他就要尽班长的义务。

一开始的生疏很快在攀谈间消融了,旧日光影浮动在饭菜间。不久,话题就转到了捧着绿茶的老班长身上。大家闹哄哄地提起他十六岁的生日,问他当年到底许了什么愿。

他的思绪随着零碎的讲述回到那一天。晚自习,他去教务处交材料,回来后发现教室里一片漆黑。心下正疑惑,就被礼花撒了满头满脸,那些他熟悉无比的声音汇在一起,对他说:“班长生日快乐!”

他还没来得及忧虑弄出那么大动静会不会被教导主任抓就被推到了蛋糕前,蜡烛已经被点燃了,两簇小小的、温暖的火苗照耀着鲜红的“16”。他在走调的歌声中闭上眼,许了个愿。

白炽灯重新亮起,一群人围着他起哄,问他许了什么愿。

他笑着摇头:“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回他也是同样的回答,但实在扛不住那么多人的狂轰滥炸,只得承诺道:“等实现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一分钟都不拖。”大家这才肯放过他。

酒过三巡,大多数人都喝醉了,不知是谁突然嚷道:“合照!我们还没拍合照呢!”于是你拉我、我扯你地去拍照,难得几个还记得一来就拍了的也被搅晕了,稀里糊涂地排了队。

程思远无奈地笑了笑,举起手机:“来,大家看镜头。”

“一、二——”

“等等!班长也要拍!”

“对!班长快过来!”

这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的成年人喝了酒后仿佛都变回了半大少年,没等他说什么,有几人就来扯住了他的手腕,围着他把他往队伍里带。

浓重的酒气、手腕上滚烫的温度,构成了他脑海中关于这一夜的、最后的印象。


4.

育才仙宗才建宗,除了大片树林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严景问他,咱们宗门要有些什么建筑?

他沉吟半晌,然后道:“首先,要有宿舍,暂时先要个十间;然后得有个看上去气派点的前厅,特殊情况可以镇镇场子。再建一小栋藏书阁吧。目前有这些应该就够用了。”

伴随着他不急不缓的话音,墨痕在半空中流转,勾勒出了栋栋小楼。许悠突然开口,道:“我们这里没有学过土木的,两层太危险了,先建一层的吧。”

严景从善如流。

育才仙宗的雏形就这样铺在半空中,又在四人的努力下落在地面上。

藏书阁落成后,程思远先是遣严景许悠下山去购置一些最基础的书籍,又把席鸿骏摁在书桌前,要他把记得的功法全都默写出来。而他自己坐在书桌的另一侧,将一沓沓草纸上模糊不清的文字与符号重新誊上一遍。

这是他多年来的笔记——或者也可以叫调研报告。

他生在那个小村庄,每年被极高的税率压得半死,耕作之余,便写下了这些东西。他研究了搜罗得来的几张字纸,发现这里的文字近似小篆而略有差别,理论上来说,他用简体字写就能达到加密的效果。为了保险,他又刻意将字写得潦草,还加入了许多他自创的简写符号。

相比煞费苦心的保密措施,内容好像太过平凡了些。从谷价的波动到税率的变化,从市井的传言到修士的抱怨,那些琐碎寻常、过耳即忘的一切都被他一一记下,加以连缀批注。

这有一部分源于他的职业病——他大学主修的是社会学,教授在给他们上第一节课时就说,学这门学科,最重要的就是“明察秋毫,见微知著”。

另一部分源于他的理想。他要改变这个世界,他要送同学们回家,为此他必须要弄清楚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而这看似无用的东西里,就藏着他要的答案。他要做的,就是动用他的所有知识与经验,抽丝剥茧,找出它。

于是他通宵达旦地记录分析。当时还买不起笔墨、也没钱点灯,就用冬天偷偷藏起的木炭,在夜半借着月光写,久而久之,手上留了层洗不干净的碳粉,入了道用清洁咒才将其除去。

这些写在草纸上的内容几经增删、越攒越多,如今抄来,竟有几十卷了。

后来项旗初至宗门,立志要走遍整个“喜马拉雅山”,自然也没放过藏书阁。他好奇地翻开,翻了没两页就开始头疼,连班长那赏心悦目的正楷都缓解不了,只由衷感慨道:“班长不愧是六边形战士啊!”

那些批注中涉及到的学科极多,除了他主修的社会学,还有历史、政治、哲学甚至于经济学。写时未曾想要将其给他人传阅,于是没有考虑深入浅出的问题。今日项旗这么一说,程思远才发现了这个疏漏,郑重地谢了他一回,加班加点地修订去了。

他学东西学得多,什么都会一些。就常理而言,这并非一件好事——会得多了,心便不定,越想面面俱到就越是什么都抓不住。

然而于他而言,这偏偏成了优势。他心性足够坚定、脚步足够踏实,于是这看似芜杂的一切在他手里成了一根根线,任他编织成网。

深夜,他晾干墨迹,仔细地卷起书卷,看着空白的函首,想着是该为这些东西取个名字了。

他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不出意外的话,此时的席鸿骏正在解自己出的数学题,项旗在呼呼大睡,严景许悠相拥而眠;山下的村庄里,铁匠为多挣些劳动分连夜赶工,小孩夜半饿醒,可以理直气壮地索要夜宵……

他将视线收回,提笔在空白处填上两个大字:远道。


5.

有不少大仙门想将育才仙宗收入囊中,大半是冲着席鸿骏和灵山去的,小部分是冲着程思远、许悠、严景去的。

但不管是冲着谁,劳碌的还是程思远这个掌门,光到各大门派“喝茶”“赏花”就去了不知多少次,听着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震之以威,只觉得原来形式主义还不是最烦人的东西。

当然,面上还是要端出副从容耐心的架子,一口一个“本座”地同那些人周旋。

裴负惧就请过他好几次。到后来,他发觉这位玉丹宗掌门招揽他们的心死了,好奇心却没死,常常问些“你为什么要花灵力去给农田挡洪水”之类的问题。

这一次,他问道:“程掌门,你到底在求什么呢?”

修为、资源、名声……

他不像完全不在意这些,但又并非只在意这些。

他要是完全不在意,就不会弄个什么“游学队”去游说那些凡人,弄得人人都在背后笑他小家子气;他要是只在意这些,说服了席鸿骏二人一起回紫微道宗,怎么也比年年在淬骨大会的末尾挣扎、为了保住宗门殚精竭虑轻松。

程掌门难得地顿了一瞬,好似在思考该如何表述,然后开口道:“有年生辰我许了个愿,说要让所有人都有家可归。”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信,后来一想,以他这个怪脾气,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他理应嘲讽两句的,高高在上,讥笑他的愚蠢与不自量力,或是唾骂他的虚伪,就像他的父亲会做的一样。

可扪心自问,他一点都不希望他能成功吗?

他一点都不希望他和母亲能有家可归吗?

他给不出回答,于是语词在舌尖转了几转,最后只不咸不淡地说:“程掌门,道阻且长啊。”

程思远轻轻刮去茶沫,笑眯眯地说:“就是道阻且长,才需要人去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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