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

“长松落雪惊醉眠。”
我南极圈居士来也!

【安轼】春色

*根本看不出背景的民国au和没什么存在感的师生设定,时间线扭曲。

*埋了很多小梗就不一一注释了,只标了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几个地方。


荆公是我的老师。但我向来没大没小,他又不常端师长的架子,所以如今许多人不知道了。我二十岁时进京考大学,那时考试还没那么严格,我考的中文系,就不必考什么数学啊物理啊之类的科目,所以顺利考上了S大,还认识了欧公。现在想起来依旧非常幸运,没有那场考试、没有欧公,就没有今天的我。

荆公的唐诗鉴赏是同必修差不多的选修,每次上课教室都满满当当,盖因他论诗常有新见、自成一家。我一进学校就听学长的意见选了这门课。讲到李义山的《贾生》时,他布置了一项作业,叫我们用古文写一篇《贾谊论》。当天我就跑去图书馆写完了,想着是第一次交作业得给老师留个好印象,还工工整整地誊了一遍才交上去。谁知王教授给我打了个大大的“丙”,还附了句评语,说“辞盛而论卑,全类纵横家语”。我看了不服气,就在下课后去追他,跟他说我不觉得我的观点有什么问题,他特别不耐烦地说他还有课,我说我知道您把我当屈己媚上的小人了,但您总得听我解释几句吧。他看了眼手表,叫我五点半去办公室找他。

说两句题外话。现在我依旧坚持当年的观点,汉文非昏君、周勃灌婴非奸臣,如此之局势仍因一时不遇郁郁而终,非智者所为。人应当有在不得不死之时从容赴死的魄力,但不能轻视生命。如果活着更能创造价值,那就应当尽一切努力活下去、去寻求微茫的希望。若贾生善处逆境,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不当只是“怀才不遇的代表”。

言归正传,那天五点二十我就到他办公室去等着了。他一来就对我说,如果只是来把我的作业念一遍的话那现在就可以走了。我本来就是因为不服气去的,他这一说,反而更激起了我的斗志,于是指着我的文章,使尽浑身解数一句句地讲。他一开始只是听,后面成了我说一句他驳一句,一来二去闹得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来围观。最后他在我的稿纸上写了句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旧作——“一时谋议尽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1)

这是我们第一次分不出输赢的争辩。我与荆公来往相交近二十年,从来没有说服过对方。刚才我同你们说的那些要是被他听到了,是要骂我误人子弟的。

后来他改我作业不再打等第了,与其说在改作业,不如说在同我辩论。但一码归一码,他还是很欣赏我的文采的——这可不是我自恋,他当众夸过我的文章像司马子长。

当时的宿舍是八人间,我的几个室友爱打牌,平日里同他们玩玩也挺好,但如果是要学习的话,宿舍就有点闹了。我一般会去图书馆,但那时候图书馆的座位很少,有时候抢不到,去后山吧,后山蚊子又多,咬一身的包。于是我就跑去他的宿舍。教师宿舍两人一间,和他同住的是教文献学的曾子固曾先生。曾先生性子淡泊、脾气也好,不仅不介意我“鸠占鹊巢”,我有什么问题去打扰他他也从不生气。

教师宿舍也不大,两张床间摆一张大桌子,曾先生那头书多而不乱,荆公这头书多且乱,我每回去都要想办法弄出点空当摆我的书。有时候他不在,我就独占半张桌子;有时候他在,我俩就得手肘挨手肘地挤在一起,夏天溽热,弄出一身的汗。热得狠了,赵祯赵校长就会拨款去买西瓜,傍晚叫校工来教师宿舍发。校工知道我是学生,但看我坐在那里也不好意思不发给我,我就这样白吃了三年赵校长的西瓜。某回吃西瓜的时候,我问荆公,为什么窗台上摆了个花瓶却不插花,他说花瓶是之前住在这里的教授留下的,他和曾先生都太忙了,没时间管他。我觉得那花瓶挺好看,就这样空着太可惜了,第二天就跑去摘了几朵百合。摘着摘着就成了习惯,全校就没有哪棵树哪枝花没被我糟蹋过,若非下水着实不雅观,我连荷花都要摘两朵来的。

曾先生说多谢我费心,荆公从未就此发表过看法,但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的。

我大四上到一半父亲就去世了,我和子由请了假送父亲回家。时局动荡,家里人说什么都不肯让我们再离家,于是请假变成了休学,我们以守丧的名义在眉山待了三年。在此期间,我同荆公只有过几回通信——他到国外深造去了,通信实在不方便。等到三年结束,我同子由再次入京,一切已是天翻地覆。荆公在赵顼赵社长的支持下办了《熙宁报》,与昔日同僚好友唇枪舌战。后来的事大家大概也知道,我的履历上现在还写着“曾任《元祐报》编辑”呢。

我们在报纸上打笔墨官司、吵得不可开交,那时的我还年轻,情绪一上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观点也不成熟,现在想来颇多可悔处。“从公已觉十年迟”啊。

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确乎是冷淡了,但也不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温公和荆公尚能对饮赠诗,我偶尔送点瓜果点心、写几封短信,实在算不得奇怪。荆公讲求“礼尚往来”,也时常给我回礼。只是他于饮食一道实无造诣,又爱求新,时常弄些难料理的洋东西来,看着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但又不能摆着随它烂掉,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好多人都夸我西洋菜做得不错,算起来都是他的功劳。

大家应该都听说过荆公吃饭只吃面前那盘菜、不管菜好吃难吃都能面不改色地吃完的故事。以前我还不信,只觉得那是因为端到他面前的菜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儿去。直到有一年元旦,刚好有个留洋的朋友给我寄了两盒巧克力,我拆了一盒吃觉得不错,就带着另外一盒去给他拜年——他惯是过新历年的。我去的时候发现赵社长、子厚他们都在,整个熙宁报社都齐了,我想我要是赖着不走他们估计都不尽兴,于是留下巧克力就走了。结果第二天满城都在传我蓄意下毒谋害熙宁报社成员。我一头雾水,只好跑去问子厚。然后我才知道,荆公昨日把我送的那盒巧克力拆了放在桌上待客,但大家聊得太投入了,只有荆公顺手抓了两颗吃,大家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直到赵社长也拿了一颗,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扶着荆公的肩膀就问他有没有事。荆公不明所以,其他人好奇,一人尝了一小口,最后得出了我居心叵测的结论。我说你们熙宁报社的人口味真奇怪,那么好吃的巧克力能吃出毒药味,子厚冷笑,说巧克力还剩两颗,你自己去荆公那里尝吧。

我就真去了。荆公一见我就知道我是干什么去的,从那终于变得整齐一点的桌子上拿过那盒巧克力,我接过来,一口吞了一整个。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居心叵测了,要是谁给我送这种东西当新年礼物,我也会觉得他是想害我。我跳着到处找水喝,可越急越找不到,只觉得舌头都被苦得没知觉了,终于找到半杯冷茶,想都没想就灌了下去。那时的我纯粹是昏了头,竟忘了他爱喝浓茶。最后还是荆公到厨房里给我提了壶凉白开来才算了解。我拉着荆公问包装上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的英文是后来到黄州才精进些的——他就拿着盒子一行行地翻译给我听,我这才明白这盒是纯巧克力,一点牛奶没加的那种。据说对身体好,好奇的同学可以买来尝一尝,反正我是不会再吃了,太苦了。但我还是不太服气,说我闹了乌龙你们私底下笑笑我就算了,怎么还到处说我想毒死你呢?害得我新年第二天就被温公约谈,还得登报澄清我只是送错了巧克力,多丢人啊。

荆公有些愕然,沉默了半晌,最后只说会帮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的。回家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被一个记不清内容的噩梦惊醒。窗外白茫茫一片,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一不小心又扯远了,其实我讲这个故事只是想说明荆公对饮食不讲究到了像是没有味觉,所以后来我常常叮嘱那些想要结交荆公的后生,万一和荆公聊投缘了要一起吃饭,一定要自己定地方点菜,不要觉得不礼貌,不然他真的会带你去报社的饭堂。

这之后的第二年,我就去杭州了。一方面是《元祐报》要开分社,另一方面是温公有意叫我离京避避风浪。荆公说要请我吃顿饭,权作饯行。他同子由有些矛盾,不可能到火车站送我。我说好啊,我要吃东门口那家涮羊肉。

时值冬末,积雪化了一半,满地泥泞。我为赴约弄得满裤腿的泥,到了之后找半天才发现他坐在角落,灯光不太照得到,半个身子都在阴影里。我埋怨他坐得太偏了,害我一顿好找,他叫我别废话赶紧点菜。我说你给我饯行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亏我还带了酒来,想跟你畅叙昨日明天呢。他说敬谢不敏,万一我喝多了明天赶不上火车又得怪他。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酒量比先前大多了。他只说他不喝,要疯我自己疯去。

我看出来他是真不想喝,这种时候没人能逼他喝。如果他看着不情愿却被我“强拉”着去做了什么,那证明他真的只是看着不情愿。

于是我就一个人喝。涮羊肉下酒实在舒服,边吃边喝,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醉了,好似还说了许多胡话。后来荆公告诉我,那天晚上他扶我回家,在半路我突然抱着路灯痛哭,他恨不得从没认识过我。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荆公从不说谎,大概是真的。

第二天早上子由来叫我,他知道我肯定起不来。我昏昏沉沉地起床洗漱,发现桌上放了把折扇,是荆公送的赠别礼。扇上无画,只题了句诗,是“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2)

我不知道他写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反正我看到的时候想起了我大三时的清明,我拉他去踏青。前一天下过雨,满眼鲜碧,有群中学生前呼后应、又唱又跳,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丛杜鹃花,两个人围着看了半天,最后谁都没舍得摘。

在杭州我开始写小说,登了报就寄给他看。当时最出名的小说家是柳七,虽然我觉得他就《霜风渐紧》一篇可称杰作,但还是不能不受他的影响,特别是最初那几篇。于是他回信便骂我在杭州待得越发轻浮。

杭州的个好地方,“浓妆淡抹总相宜”,泛舟西湖、吃着菱角看雨是顶好的享受。可惜我口无遮拦,在那样的时局下,为了活命只能四处迁转。徐州、密州……去的地方多了,也渐渐理解了荆公的一些做法——而那时他已经到金陵去了。

到处东躲西藏,笔名都换了十来个,最后还是出了事——在湖州,我被逮捕了,在乌台监狱里被关了三个多月。那一百来天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去死以免牵连他人,也免得我自己再遭这活罪,但又想到子由、子厚、荆公还有许多友人师长一定都在为了我四处奔波,我总不能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还是咬咬牙活了下来。

出狱那天已近夏日,我蓬头垢面,还披着件夹袄。子由带了件薄衣服给我,嘱咐我今后谨言慎行,又跟我说了许多大家是如何救我。听说荆公带病给部长写了封长信,可惜我从未见到过。

我辗转到了黄州,安顿下来之后就想着得跟大家报个平安、表达一下我的感激。我以文得罪,不能再以此牵连亲友,写文章是不可能了,那时我又刚交了一大笔罚款,家徒四壁,无财物可赠。思来想去,也只能送点小东西了,什么结的络子啊、画的画啊、摹的古帖啊,不一而足,穷酸得不能再穷酸,幸好大家都不嫌弃。我从箱匣里翻出了荆公送我的折扇,在月光下看了许久,最后决定也送他一把扇子。我想着他送了我一个春天,我也得回他一个春天,礼尚往来嘛。于是就在扇子上写了句诗:“曲栏幽榭终寒窘,一看郊原浩荡春。”

也许是他没有收到,也许他病得实在厉害,也许他的回应没有寄达,无论怎样,我们失去了联系,一直到我终于能踏出黄州。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给他引荐少游、给他报告行踪,一直写到了来金陵同他相见。他到秦淮河畔接我,一身病骨支离,眉宇间依稀能找到当年意气风发的王教授的影子。

我同他在金陵住了一个多月。他确乎是变了许多,愿意当着我的面说几句好听的话,还约我比邻而居。于是我开始张罗着买田置地,金陵买不到就去周边找,找来找去找到了常州。山环水绕,风景秀美,价格也合适,我倾家荡产刚好。办手续的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趁着酒兴给他写信,告诉他常州离金陵不远,坐车要不了多久,要是哪年收成实在不好没钱买车票,走个一天半天去找他打秋风也不难。

我带着田契回金陵那天他特别高兴,请我去金陵著名的戏园子看戏,看他们的招牌《牡丹亭》。真是场顶顶好的好戏,前几天我还特意托人去金陵打听过那个戏园子,说是流落星散,凑不齐了。但直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个丽娘,当年正是好年华呀,嗓音如同珠玉,谁都是想喝彩又舍不得打断。

台上唱到《游园》时,我偏头去看他,突然很想问一问他到底有没有收到那把折扇。但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认真听戏,于是我觉得不做这种煞风景的事了。

散了戏,我们步行回家,一路走一路聊,从牡丹亭到超然台。他吟了我一首咏雪的诗,然后说道家以肩为“玉楼”,以眼为“银海”。我捂着胸口的田契哈哈大笑,说也只有荆公才知道了。

我在金陵待到不得不走的时候,他去火车站送我。我说等我处理好京城的事就回来,叫他有空就去帮我照料一下我在常州的家,他说好。火车出发了我还在扒着窗户朝他叫嚷,说我家门口有棵黄叶树,别认错了。我看着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没想到这就是永别。

他离开的十多年里很少到我梦里来,偶尔来的几次都是为了吵架。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在南安军中学做完演讲之后。梦里我和他去爬山,我老了,哪怕是在梦里也不太爬得动了,看到半山腰的亭子就不愿意走,他有点生气,对我说奇伟瑰怪之景必在于险远,我说世间好景无数,不止在于奇伟瑰怪,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呢?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他还有力气,不爬到山顶会后悔。我说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注意安全,千万别摔了。(3)

于是我就在那里等他,期间找到了两颗野草莓。我尝了一颗,很甜,留下了另一颗准备待会给他。结果等到了天亮,我又开始赶路,他也还是没有来。

他这人其实挺小气的,为这么几句话就放了我鸽子,也不知我今天说了他那么多坏话,他晚上会不会来找我,把“稍欲惩荆舒”的账一起算了。我严阵以待,他现在可不一定吵得赢我了——这话说得也不对,他以前也不一定吵得赢我。

浪费了大家那么多时间听我讲这些陈年旧事真不好意思,现在也到晚饭时间了,大家就散了吧。


(1):王安石《贾生》: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苏轼《贾谊论》:“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

(2):这句是不是王安石的诗有争议

(3):王安石《游褒禅山记》:“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苏轼《超然台记》:“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

《记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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