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

“长松落雪惊醉眠。”
我南极圈居士来也!

【安轼】眇者

*史向造谣

*灵感来源:苏轼《日喻》


夏夜的萤火被惊得四散,罪魁祸首悠然自若,轻轻敲了敲那扇透着朦胧灯光的窗。王安石本自奋笔疾书,陡闻异声不免心下一惊,随即又反应过来,会这么来敲窗的只有一个人。

他说:“苏子瞻,走正门。”

苏轼好像总是少年心性,能递拜帖的非要翻墙、能推门的非要敲窗,好像不如此就不好玩、便显示不出他们关系的特殊。

门被推开了。

苏轼沾了满裤腿的泥土露水,发冠被树枝挂得歪斜,几缕青丝散在脸侧,带着笑意开口:“连我都翻得进来,要换个江洋大盗,王相公家怕不是要被偷个底朝天。”

“某家无余财,江洋大盗怕要败兴而归了。”王安石搁笔,“茶在壶中,要喝便自己倒。”

他话音刚落,苏轼便倒好了茶,寻张椅子自己坐了。这茶不知是一开始就冰来消暑的还是放太久了——苏轼猜是后者——现在一丝热气也无。

王安石复又提笔,自顾自地作着自己的文章,像是放假里没多个大活人。苏轼随手抽了本志怪,看得津津有味。

任谁也看不出他们已多年未私下见面。

苏辙的制诰(1)、苏洵的文章(2)、条例司的风波(3)……凡此种种,皆令他们有如相隔万水千山。

王安石习惯了上朝时瞥见一眼他微微颤动的帽翅,苏轼也同样习惯看他被紫袍裹紧的瘦削脊背。习惯了迎面撞见时平平淡淡地拱手,习惯了被不同的人簇拥着走上不同的道路。

莫说旁人,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他们曾有那样亲密的时光。

欧公的宴席上高朋满座,眉山少年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是蓬勃的朝气,王安石在满堂喝彩中起身冷言道:“此言甚鄙,全类纵横家言。”

二人从傍晚辩至深夜,欧阳修放弃了打圆场,唤人扫出两间厢房,备了点心茶水。可惜两间厢房只用上了一间,因为苏轼倦极了,趴在桌上睡去,手中还拽着王安石的袖角。

其后他们常常争辩,关系却是越争越好,好到了苏轼夜半来翻他家院墙,摔得浑身是泥,然后从衣襟中拿出完好无损的文稿。休沐日,拽着他去樊楼诗会,一举夺魁,捧着彩头对他自得地笑。二八女郎执红牙板低吟浅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扯他衣袖,俯在他耳边悄声道:“词乃诗余,现今我无余力,他日得闲为之,定能压倒柳七!”

烛花炸裂迸出微响,蟋蟀长吟。苏轼忽地想起那日,他也是大摇大摆地坐在王安石的书房,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等王安石午睡起床,担心自己带来的酥酪化开。暑气蒸得他昏昏欲睡,聒噪的蝉鸣又屡屡将他从浅眠中拉出。

他在破碎的梦境与现实中浮浮沉沉,满心只有介甫什么时候才能来。

一别经年,他也怀了机心了。

苏轼不动声色地抹掉掌心的汗,尽可能地维持着闲聊的语气,打破了这片偷来的宁静:“介甫,我听了个故事,挺有趣的,讲给你听吧。”

王安石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他,双眸有类寒星。

苏轼的故事从不白讲,诙谐与荒诞之下藏着不可摧折的长剑,他早已习惯故事一开场就严阵以待。

而苏轼心如擂鼓,他暗笑自己上金銮殿都没那么紧张。

或许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被说服的人,而他必须迎难而上,去求一个他二人不必剑拔弩张的未来。

他说:“有一个天生的盲人,从来没见过太阳。他想知道太阳是什么样的,就去问那些看得见的人。一个人对他说:太阳长得像铜盘一样。于是他就找来了一个铜盘,敲击他,记住了他的声音。有一天,他听到钟声就以为是太阳了。”

“后来他又去问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对他说:太阳就像蜡烛一样发光。他又去找来一支蜡烛,仔细地摸了一遍,记住了蜡烛的形状。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支箫,就以为那是太阳了。”(4)

苏轼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冷茶,舌根泛苦:“那两人的比喻可谓精妙,可盲人找到的还是钟与箫,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若无神医使盲者复明,亦无神灵接其与日偕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他知晓太阳的模样吗?”王安石负手而立,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尊斧凿刀刻的石像。

“他应当自己去追太阳。”他说,“旁人只能告诉他太阳住在东方。”

“到过太阳的人应当为他指出道路。不是所有向东的路都能通往太阳。”

“倘若有一人会凫水,于是为这个不会水的盲人指了条水路,这会害死他。”

“没有人天生就会凫水,那人若有意助他,会教他凫水。”

“我上京时走的水路,许多依水而居的南人小孩,七岁能涉、十岁能浮、十五能没。有人总结了他们凫水的经验,告诉了一个北方来的勇者。那个勇者将这些经验背得滚瓜烂熟,最后死在了激流之中。(5)”苏轼坐得板正,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可他本擅攀援,行山路如履平地,为何要强他走水路?若非要教他凫水,又为何不让他自己从小溪开始慢慢摸索?”

“没有时间了。”王安石说,“因为没有时间了。谁也不敢保证走山路一定能找到太阳,日渐西沉,不若走水路,哪怕危险一点,但一定能找到?”

“那个本来能走山路的人淹死了难道不可惜吗?他本可给天下开出一条新路。”

“有几人能开出真正的山路?若不指出那条水路,这人说走山路,那人说坐车,纷纷扰扰,最后没有人能找到太阳。”

“所有人都走水路的话,山路会荒芜,不久,河水也会断流。到那时,山路水路都走不通了,谁还能去触摸太阳呢?”

“河水不会断流,河道会越拓越宽,最终,天下人都可以通过这条路找到太阳。”王安石的语气并不激烈,却自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坚决。

苏轼没有再接话。

这是一场最常发生在他们二人间的对话。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让对方更加坚持自己的观点。这个结果虽然不出苏轼所料,他却不能不失望。

他一口闷完剩的半杯茶,抬脚便走。王安石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回头,行至门口,二人同时开口:

“天下人都会看见太阳。”

“我要走我的山路去了。”

翌日,苏轼应朝廷要求,针对科举改试经义策论,上《议学校贡举状》,坚决为文学取士辩护(6),此立场终其一生从未改变。然科举改革仍顺利推进。

他看着江河滚滚向前又淤塞不通,看着那领航的风帆起起伏伏,由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了铁铸的符号,有人说是伤疤,有人说是勋章。他一生都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披荆斩棘,亦知有人在乘风破浪。

最后,他竟机缘巧合地看见了那一方石刻,《虔州学记》下署着他熟悉的名字,字里行间隐然有风涛。那时的他老病缠身、思力不济,却仍为南安军留下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学记,无一字及故人,又处处在与其叫板。(7)搁笔之时,一阵头晕目眩。

苏过连忙上前扶住自己上了年纪的父亲,低声问道:“可有事?”

苏轼笑着挥手:“岭南暑热,不过昏昏然如醉中矣。”



注释:

(1):嘉祐六年(1061),苏辙本被委任为商州推官,王安石拒绝草制,苏辙以照顾父亲为由辞官。

(2):指《辨奸论》,此文是否为苏洵所作学界尚有争议。

(3):苏辙熙宁二年(1069)入条例司,后因议事不合主动离开。本文时间线中苏辙还未离开,但和同事都处得不太愉快。

(4)(5):都出自苏轼《日喻》。

(6):此事发生于熙宁二年,苏轼从此正式走入反新法阵营。

(7):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自海南岛获赦北归,途经虔州、南安军,并留下了《南安军学记》批驳王安石《虔州学记》。这是他现存作品中唯一一篇“学记”,亦是他生命中与王安石有关的最后一篇文章。

另:其实我觉得王安石更像山,千秋万代而不移;苏轼更像水,能流过千沟万壑。但由于《日喻》原文用了“北人学水”的譬喻,所以就写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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